惹薩,金光寺。
慈航普度尊佛鄭信突然從噩夢中驚醒,消瘦的臉龐上滿是驚恐,豆大的汗珠,從他的光頭上滾滾而下。
這夢太奇怪了,那么真實,真實的讓人可怕。
咚咚咚!
沉重的腳步聲,一下一下的敲在寬闊的宮殿中,鄭信覺得這里很熟悉,有點像是他在吞武里城的王宮,但很多擺設又有些陌生。
“王,我也不想這樣,都是你逼我的,我把女兒都給了你,你還不信任我。”
“通!”鄭信‘驚呼’一聲看清了來人,隨后好像是靈魂脫離身體一般,直接飛上天空,從俯瞰的角度觀察這大殿。
他看到了一個自己;一個年輕的多,稍微要胖一些,有頭發的自己;一個已經被人捆住動彈不得的自己。
“這里是暹羅不是大清,王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有人在哭泣著,但手里卻拿著一個麻袋沒有放下。
“芻知!”鄭信看清了哭泣男子的面孔,不由得驚呼出聲,人也開始奮力掙扎,但無論如何都動不了。
鄭信知道這是在做夢,但這個夢太真實了,讓他不由得跟著焦急了起來,就像是他的生命將會隨著一起失去一樣。
“王,別怪我,你可以是我們所有人的王,但你不能是我們所有人的神,”
說著,芻知把麻袋套到了‘鄭信’的頭上,隨后撿起一根檀香木的大棒,高高舉起后猛地砸下。
“君子之仇,十世猶可報。”
“奪我江山者,必十世而亡!”
鄭信驚恐的大叫一聲,再次從噩夢中醒過來了,渾身汗出如漿,好似從水中撈出來的一樣。
“尊佛,你終于醒過來了。”
“尊佛,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鄭信只覺得眼前一片灰白,隔了好久才慢慢恢復色彩,他震驚的發現,這哪是什么晚上,這是一個冬日的清晨。
從窗戶看去,遠處的雪山清晰可見,少量冰冷的空氣正從窗口玻璃的微小縫隙中鉆進來。
鄭信想起來了,他也不是在睡覺,而是陷入了昏迷,他甚至還能回想起昏迷前身邊人的驚呼。
沒過一會,聽到慈航普度尊佛醒來,惹薩所有的高級僧官,地方各大族在惹薩的頭人,以及最重要的人物-駐藏大臣福建福州閩縣人張經邦等,都趕了過來。
“我昏迷了幾日?”鄭信淡淡的問道,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快速流失。
“尊佛昏迷多時,今日正好是第十日。”離鄭信最近的僧官回答著,但突然指著鄭信的額頭,人都哆嗦起來了。
“尊尊佛,你的額頭怎么了,弟子一刻鐘前才進來過,并無任何異樣啊!”
鄭信也感覺頭上有東西,命人拿來銅鏡一看,只見他頭上不知道什么時候烏青了一大塊,有些部位高高隆起帶著幾分紫紅,看上去好像是誰用大棒子狠狠給了他腦袋上來了一下似的。
電光火石間,鄭信只覺得好像很多東西猛地灌入了他的腦海,身上的病痛與無力瞬間就消失了,他在心里想到,‘原來方才我見到的,是我的前生今世啊!’
“本尊昏睡時,神魂出竅前往靈山靈鷲宮佛祖面壁處,遇降世明王佛高居云端,正給諸天神佛講經。
明王見我到來,含笑對我言,慈航普度似乎來早了,你還有塵事未了,解決之后再來聽講吧。
說罷,手持降魔金剛杵輕輕在我頭上一敲,醒來就回到此處了。”
駐藏大臣還以為鄭信又在搞什么神神鬼鬼那一套,但見周圍僧官和服侍慈航普度的沙彌都是震驚的拜伏在地,看不出來一絲一毫作假,心里也不由得奇怪了起來。
難道是真的?
應該沒有人敢手持大木棍在昏迷十天的慈航普度尊佛腦袋上猛擊吧!
敢打病重的羌塘尊佛兼國丈,還要不要命了。
“尊佛神游靈山,明王佛都言塵世間還有事情未了,想來很快就要康復,本官也正好向陛下和皇后報喜了。”
“報喪吧。”鄭信聽了張經邦的話搖了搖頭,“吾時日無多了,了卻此間事之后,就要回靈山去降世明王佛座下聆聽佛法了。”
說著,鄭信沒去管張經邦了,直接對身邊的僧官們說道:“我教被朗達瑪所傷,后來恢復,卻因根基不穩被邪魔所侵生了心魔。
是以幾百年來行事殘忍狷狂,有些事情是作差了的,違背了人之良德的。
這不是我佛的大慈大悲,亦不符合圣上的仁德。
我坐化之后,將金光寺、金蓮寺、大昭寺、大覺寺、扎布倫寺等大小寺廟中的所有害人法器,一并焚燒。
惹薩白宮與紅宮全部拆除,那是百姓的尸山血海修筑而成,是羌塘的獅駝嶺,不宜留在世上。”
此時此刻,鄭信形容枯槁端坐在床上,卻比他任何時候都要寶相莊嚴。
駐藏大臣張經邦震驚的發現,這位慈航普度尊佛的身上,似乎有華光在流動,真就如同一個神祇降臨在人間一般。
“張大人,白宮與紅宮中,有大量文物,這些不宜損壞,您請派官吏登記造冊,等皇帝陛下敕令復建紅宮與白宮時,再放置進去。”
“各級僧官,傳我法令,值此時刻,全國上下都在為了子孫后代出力,我們也不能干看著。
本座已經請了佛祖法令,命羌塘十一萬僧眾半數還俗,為國家建設安西,建設北賀洲去吧。”
“我自天南而來,奉詔令蕩滌高原邪魔,今日功德圓滿,且讓這些舊日魔物墮入阿鼻地獄,以三昧真火煉化,使它們不再害人。
萬千年來,因此含冤而亡的冤魂野鬼,且隨本座來,與我同登極樂,永享仙福。”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鄭信垂著頭,雙手合十,頌唱了兩聲佛號,言罷就在床上含笑坐化。
。。。。
南京應天府,湯山溫泉宮。
莫子布剛要睡下,皇后鄭詩詩和賢妃鄭素素兩姐妹淚眼婆娑的來哀告。
她們的父親,普度慈航尊佛鄭信已經在惹薩金光寺坐化,終年七十有四。
莫子布聞言猛地從床上站起,人也怔住半晌沒有說話。
鄭信這些年一直在跟莫子布較勁,因為他最大的功績,帶領一票潮州人為暹羅復國,繼而被推舉為暹羅國王的事跡,被寫成了完全是靠莫子布才成事的。
這是不準確的,雖然暹羅復國之戰莫子布確實功勞很大,但沒有鄭信,沒有那么多扎根暹羅的潮汕人不顧一切贊助,莫子布連軍隊的糧食和火藥都弄不齊備,自然不可能一個人就幫暹羅復國。
最重要的是,莫子布知道歷史上沒有他,鄭信也成功幫暹羅復國,只不過過程要曲折一些而已。
所以,莫子布知道后很快下詔,命史官寫暹羅國史的時候,一定要實事求是。
但官方的史書莫子布能下詔控制,可民間就不行了。
大虞的印刷出版技術早就大發展了,寫史早就不是官方專利,民間寫史、寫話本的,多如牛毛。
且大虞也有神話莫子布的需求,只有把皇帝神話到一定程度,趕人出去拓殖才有最好的背書。
因為皇帝就是從南洋打回來的,那出去拓殖肯定也不是去蠻荒。
這可以說是集體的需求,不是一紙詔令,甚至不是人力可以解決的。
事情到了這里,一般人也就認命了,說不得還會主動到處去說事實就是你們說的那樣,來個最佳當事人現身說法。
但鄭信不行,這家伙是個典型的潮汕人,倔強、堅韌、敢打敢拼,但太過精細顯得錙銖必較,又重利輕義,格局較小,帶著點海向族群的神經質。
不過鄭信也知道,這事上他不可能出來跟莫子布搞對抗,他真敢出來拆臺,就連妻子、兒女、親族都不會支持他。
但更因為這樣,鄭信就越是拐不過這個彎。
自從那以后,郁結于心的他不能釋懷,連家里都不待了,拋妻棄子,滿世界游蕩,人也變得神神顛顛的。
鄭信自稱是佛祖轉身,說自己身上的血不是紅色而是金色。
他三伏天穿著棉襖在廣州街頭,站在灶火面前煮潮州粿條給窮苦人果腹。
大冬天又跑到北京順天府只穿一領絲綢長袍,赤著腳邊走邊吟誦佛經。
連莫子布都以為鄭信要如同歷史上那樣瘋魔,結果他卻意外在北京順天府與莫子布暗中支持搞起來的白蓮宗給撞到了一起,隨后于重慶府南川縣的金佛山頓悟。
人不瘋了,甚至還真有了幾分佛性,最后更是成為了慈航普度尊佛。
而看到莫子布怔住不語,鄭家姐妹還以為莫子布傷心過度,鄭詩詩擔心皇帝的身體,強忍悲痛勸道:
“父親大業已成,功德圓滿,將去西方世界明王佛座前永享極樂,陛下不必如此悲傷。”
莫子布這才長嘆一聲,立刻吩咐道:“讓你弟弟阿水啟程吧,以欽差和孝子的身份主持岳父的身后事。
素素,你派人將阿栴從福州召回來,讓他與諸翰林學士一起議論尊佛的謚號。”
大虞朝對五大尊佛的控制,比滿清還要嚴密,除了寶瓶摯簽和靈珠子轉世制度以外,還加上了典型的漢家謚號制度。
作為對尊佛一生功業的評價,謚號不但會約束尊佛本身,還會約束他的身邊人。
如果這一任尊佛得不到一個好的謚號,那么尊佛身邊的親信僧官,親朋好友是要時候追責的,至少也要罷官奪職,取消一切福利待遇。
做完了這些,莫子布又自己呆了會,心里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
鄭信其實對于莫子布有非常強的象征意義,因為這是莫子布能完全知道,肯定是被自己改變了命運的歷史名人之一。
這樣的人,莫子布能完全知道命運被改變的人,也就是乾隆、嘉慶、和珅等寥寥幾人。
鄭信還是這些人中他最親密的,逝去怎能不叫人心緒復雜。
同時,鄭信和他的經歷,在全體華人歷史上是一個非常有代表性的典型。
因為歷史上鄭信被害,可以說是過于早熟的中華文化不能在南洋扎根,沒跟上時代的具體體現。
在原本的時空,鄭信成為暹羅國王之后,竟然想要在一個國境隨著雨季、旱季,以重要城鎮為中心不斷變化領地的國度,建立穩定集權的中央政府,甚至想實行郡縣制。
在全民都玩薩克迪納制這種奴隸制的情況下,他連察舉制都不用,直接上隋唐時期的科舉制。
面對上千年來宗教深刻影響的暹羅,鄭信不服,他偏要宗教徹底拜倒在王權下,于是他自稱佛祖化身,逼著僧侶們承認。
這些,除了他從大陸上接下來的潮汕鄉黨支持他以外,在暹羅內部絕大部分人都是反對的,包括大量的二代、三代、四代潮汕籍華人。
可以這么說,鄭信如果是個三四代暹羅華裔,他的王朝是能傳下來的,無非就是遵循暹羅舊制,小修小改的繼續當王唄。
以他驅逐緬人,拯救暹羅的大功,不往死了折騰,把絕大部分暹羅貴族都得罪干凈,通根本沒機會,也沒資格叛亂。
可偏偏鄭信是個二代華裔,他不想當暹羅式的王,而想當中華式的王,最后悲劇了。
隨著鄭信的離開,莫子布似乎也覺得,自己身上跟穿越前的聯系已經完全的斷開了。
隨著這種感覺的加強,這個世界的未來,終于開始撲朔迷離,莫子布也拿不準,到底會怎么發展了。
一個月后,北海艦隊前往支援北賀洲的艦隊開始出發,神電左右近衛,羽林左右近衛也開拔向安西而去,為大戰做準備。
皇太子大佬森對于目前大虞神州赤縣本土的了解,也正式結束,他拿著厚厚一迭報告,對莫子布說道:
“兒臣這一個月走訪江南的蘇浙皖贛四省部分地區,孩兒發現,父皇所說商人將要成為資本家,并成為一個新的階層之事,似乎是有點苗頭,但遠沒到可以左右國政的時刻。”
“此外,縱觀歐陸各國,議會不過是國內豪強與君王博弈的工具,且往往議會強君王弱,國家就會有大亂將臨。
而我中華,數千年來都是文官士大夫在最高權力上與君王進行來回拉鋸,從察舉制到地方豪強,從科舉制到士林黨派,都是這種拉鋸的具體表象。
而中華的商人階層,也與西方完全不一樣。
西方商人階級中很多人是因為被血脈限制,無法走上高層,所以在有錢之后,需要一個渠道來為自己爭取權益。
所以他們把類似滿清八王議政這樣的舊部落集體決斷模式,改造成了議會制度,用議會議事的模式干預國政,保障自己的權力。
但在我中華完全不一樣,我們早就沒了貴族以血脈就可以壟斷所有上升階層的事情,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才是咱們這的運行邏輯。
因此,中華幾乎完全不需要議會來分權,來成為商人階級爭取權力的載體。
更重要的是,在中華,豪商與士林,從來都是可以互相轉化的。
他們完全可以通過背后的士林集團,來達成獲取利益的目的,不需要自己沖到第一線。
所以兒臣認為,中華的文官治理模式就是目前世界上最穩定的。
科舉的選拔機制不是沒有問題,但仍然是目前能找到的,最公平的選拔機制。
英格蘭、法蘭西等國都在模仿我們,需要改變的是他們,而不是我們。”
莫子布招了招手,讓阿森坐下來陪著他一起吃一頓早飯,“我很高興,你能相信自己的判斷,而且看問題比較深刻。
但同樣也有問題,相信自己判斷的前提,是你要大致能分清楚忠奸好壞是非。
如果你沒有分清這些的能力,相信自己的判斷就會變成頑固和不聽忠言。
歷朝歷代的圣主,只需要具備兩個條件,一個是過人的精力,這個你不缺,再一個就是過人的辨別能力。”
莫子布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對阿森說道:“你老豆我,最厲害的就是這雙眼睛。
不管是誰,我只見他一面,說幾句話,看到他的氣質神態,大致就能清楚這人是個什么樣的人。
所以這些年基本沒犯什么錯,能稱一聲圣君明主。
你在這方面,應該也不差,但讀書讀的太少了,沒有在歷史上學到多少經驗,往前看的眼光,也缺少了一些。”
莫子布其實有點欺負人了,就他這穿越者的身份,往前看的眼光誰他媽能比他這開了透視眼的。
哪怕是以史為鑒,這個時代的人大多也不如后世。
因為這個時代要得到一個大學者的教誨,哪怕是皇帝也只能把人招來當面請教,而且還不可能長期帶在身邊。
但在后世,你只要把短視頻點開,就可以隨時隨地,接收到從古至今所有大學者整理出來的知識,大不了花點小錢就是。
只要你愿意學,就有學不完的知識。
“你看這些大豪商加士林的模式,像不像大明朝時期。
像不像晉商與北方士林,像不像江南豪商與東林黨?”
“嘶!”阿森點了點頭,“確實有些相似。”
莫子布繼續說道:“正因為士林與豪商的模式是在互相依存,互相轉換的,我們才要把豪商單獨拎出來,成為一個階層。
一來把豪商與士林進行一定程度的切割,二來我們需要這些豪商手里的財富為皇室效力。
不用議會把他們框住,你怎么能控制住這些豪商,真要豪商和士林緊密勾結到了一起,還有你這君王什么事?”
這實際上是莫子布從后世共和國學到的經驗,要么當大企業家,要么你就當官,兩者都想要,那就必須干你!
一旦搞成米利堅那種政商旋轉門,國家一準完蛋。
“原來父皇不是要改變大虞的運行模式,而是防止士大夫階層控制新興的豪商階層。”
阿森有些明白了,而這個中華早期也用過的共和議會模式,就是最好的控制豪商們的工具。
“這是最主要的原因,另外就如同你看到的一樣,很多地方除了本來就跟士林有牽扯的豪商階層,也還有很多從最底層爬起來的人才。
這些人中有一些讀書習武都不行,但擅長財貨,行商就是他們自己的文武舉。
那么我們地方上建個議會,有利于保障他們的利益,使他們面對官府時,有一定的議價能力。
給他們一些地位和好處,就能直接越過朝廷,把這些人掌握在皇室的手里。
而且有了這個保障,這些人就可以充分發揮一下聰明才智,為地方建設添磚加瓦。”
莫子布耐心的解釋著,“不過這一切最終走向何方,父皇也有些看不清,而且我已經老了,未來是你的,這些都要你去探索才行。
歐洲戰事終結后,你就趕緊回來吧,是時候讓你熟悉帝國核心區的運行邏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