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黃真的義憤填膺,以及陳光耀、陳聯、武文勇等人的怒罵,莫子布反倒是冷靜許多。
不愧是能掌控中國超過半個世紀的帝王,乾隆雖然馬上六十歲了,但腦子可沒糊涂。
固然他遠隔高山重洋,無法弄清楚南洋切實發生的事情,但是憑借自身的政治能力,還是在幾萬里之外,盡量發揮著自己的影響力。
作為一個已經登基三十五年的帝王,他依然可以做到平等的不相信任何人。
連李侍堯這種大漢奸家族出生,為他鞍前馬后,比許多滿人都忠誠的奴才,他都不相信。
對莫子布這種為他解決了天大的麻煩,將各種非常合理的‘真心話’通過各種渠道,傳遞給他的外邦小王,也保持了最高級別的警惕。
莫子布暗自思忖了一下,很有可能還是那封上書,讓乾隆敏銳的覺察到了他的不懷好意。
但當時莫子布又不得不寫,不寫乾隆肯定會舍不得在緬甸繼續下重注,讓八旗兵死傷這么慘重。
但想著想著,莫子布又意識到了一個問題,突然他對著心腹臣屬們展顏一笑。
“滿清到底還是衰弱了,乾隆固然英明,但他的老邁的身體,已經跟不上他的頭腦了。
就如同滿清這個腐朽的朝廷,已經無法合理利用它的所有能力了一樣。”
“我敢放言,這要是在二十年前,朝廷已經讓暹羅、廣南兩國配合南海海盜來逼迫,甚至會剿我們了,哪用得著如今這般暗中挑撥。”
莫子布倒真不是在故意說好話來提振士氣,而是他突然想明白,乾隆本來要使用的招數是什么了。
以己度人,莫子布通過收集到的信息,大概復盤了一下乾隆的操作。
應該是他的上書,讓乾隆敏銳的覺察到了一絲不懷好意,然后就開始懷疑莫子布的目的。
但因為需要利用莫子布,乾隆就沒有動聲色,等到李侍堯與楊寧都在說莫子布的好話,甚至傅恒也表示出對莫子布有所倚重之后。
乾隆幾乎立刻意識到莫子布的實力,絕不是下面人傳來的那樣簡單。
按乾隆來想,能讓他的文武官員有這種表現。
那要么此人真的很能打,讓下面官員需要特別倚重。要么此人很有錢,舍得大把灑鈔票。
對于明香人這個身份,乾隆應該并沒有特別上心,但他知道莫子布不愿意受封之后,立刻就準備來分化了。
作為一個至高位上坐了三十五年的人,乾隆自然明白任何團體,都不可能是鐵板一塊這個道理。
是以他準備讓溫福就任閩浙總督,然后派人到河仙弄清具體情況。至少要標注出誰跟莫子布是一派,誰不跟莫子布一條心。
弄明白這個事情后,他就可以分化了。
假如乾隆真的搞清楚了河仙的情況,那么他就會選擇直接冊封鄚天賜,再給莫子布麾下的魏日坤、武文勇、陳聯,甚至李獻文等封官許愿。
甚至可以加大籌碼,直接給莫家抬旗,封鄚天賜成為漢軍旗都統,讓他們家當旗人。
再給陳大勝和陳大力封官,發還陳家在大陸上的家產,準許他們回高州吳川縣老家去養老。
乾隆絕對是能舍得這些的,到時候這么一來,雖然不一定能干掉莫子布,但絕對可以毀了莫子布。
因為在這樣大的利益面前,莫子布就絕不可能頂著所有人的反對一意孤行。
他至多可以完成鄚陳一統,建立一個等同于暹羅的南洋強國。這樣的國家,對于滿清來說,不但不是對手,在很多時候還可以當做打手使用。
同時,這也說明,莫子布真要愿意匍匐下去當狗,那他還是能有活路,甚至可以過的不錯的。
但,莫子布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而且他明白,就算自己可以建立一個鄚陳合一的國家,但滿清衰弱之后,他該怎么辦?
不是所有人,都有成為英法之間緩沖帶的機會,法國沒有湄公河平原,就無法建立印度支那聯邦。
到頭來,莫家還是一個死字當頭,被法國人鼓動土著起來造反弄死,和萬千南洋華人一樣,成為白人圈養的肥豬。
至于民族的命運,那就更不用說了。
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因為乾隆的想法很好,可在第一步就卡住了。
閩浙總督溫福還算是有能力,但他仍然無法驅動福建漢人為之效死力,福州將軍下轄的福州八旗則早已腐朽,不堪使用。
所以溫福就只能依靠蔡新,只是蔡新已經被乾隆給整怕了。
要知道上一次巴達維亞事件中,大學士方苞與蔡新的通信,那都是國家級的機密。
怎么可能就在蔡新回信不久,乾隆決定不管巴達維亞華人后,信件內容就開始在閩省大肆傳播,而且還是歪曲內容后傳播的。
很明顯,這是有人專門捅出去的,目的就是甩鍋。
‘皇帝還是想著你們滴,但是你們自己人中,出叛徒了呀,皇帝被他蒙蔽了,所以才說不管你們滴。’
所以對于蔡新來說,這種鍋他背一次就夠了,就不可能背第二次,他可不想漳浦的祖墳被人給刨了。
最重要的是,溫福都還沒到福建,計劃就被奏事太監高叢云捅給了于敏中。
然后于敏中拿了莫子布五卷極珍貴的貝葉經,連溫福帶蔡新,一起就給賣給了莫子布。
這導致往河仙派密探的事情,不斷被耽擱、破壞,一直無法完成。
等到此時,大小金川戰事又起,溫福被迫調往軍前效力,接替他的鐘音,是個讀書讀昏了腦子的糊涂蛋。
此君倒是不貪也不狠,但卻是個十足的糊涂蛋。
考中滿進士之后,他一路做官而來,經常得到乾隆失察、放縱、無能、失禮、御下無方的評價,多次被嚴厲申斥。
這要是漢人,早就趕回家吃老米了,也就是北京旗人中實在沒什么能人,所以鐘音屢次被罰,然后又起復擔任大員。
莫子布笑了,乾隆把鐘音調任閩浙總督,那這應該就是放棄了原本的計劃。
因為比起一個在南洋經營幾個縣,能出動萬把人的小土酋,哪怕他是明香人,在乾隆心中也就芝麻大點位置。
若是二十年前,乾隆精力充沛的時候,莫子布肯定逃不掉被套上緊箍咒的命運。
但是現在,乾隆老了,他需要好好享受,折騰他的十全武功,他的萬國來朝。
他需要更多的銀錢,更多的奢侈品來維持他的生活品質,以彌補年輕不再的遺憾。
與他一起老去的,還有滿清這個帝國,看著輝煌鼎盛,但從上到下貪污成風,吏治腐敗。
滿人大員們大多能力低下,漢人卷王們則對自己有清醒的認識,能撈就撈,別出事就好,其他的,家奴都算不上的他們,誰會真的為滿清考慮。
這就是一個正在江河日下帝國的真實情況,他有萬鈞之力,但是已經使不出來多少了,帝國的每個零件,都在出各種各樣的問題。
莫子布猜的不錯,北京城中的乾隆,已經很快把對莫子布的警惕,給扔到了腦后。
現在被大小金川弄得惱羞成怒的我十全,有了緬甸的‘成功經驗’后,準備采用比歷史上更加激進的以番治番策略,要不惜一切代價將大小金川的索諾木、僧格桑給干掉。
同時,莫子布讓明德帶去的緬甸公主,即白象王的次女,讓乾隆極為喜愛,這種擒拿敵國公主的感覺,讓他飄飄欲仙,
乾隆甚至在此女身上,找到了擒獲小和卓霍占集之妻和卓氏的那種刺激。
在即將開始的下江南活動中,乾隆都特意帶上了此女。
而再過四個月,東歸英雄握巴錫將帶著土爾扈特部萬里回歸故國,為乾隆再次呈上一份讓他飄飄然的大禮。
在這樣的時代洪流下,一個位于南洋,仍然懷念明朝的幾縣之主,很快就會成為乾隆只在偶爾午夜夢回時,產生些許擔心的小浪花了。
這就是大勢,在滿清腐朽衰弱的時刻,就是乾隆,也無力回天了!
。。。。
林喬蔭脫離了使者團,而且還是光明正大脫離的。
因為他直接告訴正使慶桂和密探恩明,他要親自去偵查河仙的實際情況。
為什么只有他能去?
因為他是閩省人,在南洋閩人多如牛毛的情況下,完全可以潛蹤匿跡,更有鄉黨愿意掩護他。
而慶桂和恩明這樣只會北京話的旗人,自然沒有這個能力。
理所當然的,這兩人沒有懷疑林喬蔭,因為誰也不會認為,一位堂堂我大清的舉人,做過知縣,當了冊封團副使,由蔡新這樣漢臣頂尖大佬推薦。
只要完成任務,回去就可以升官,未來至少有道府前途的官員,會去勾結河仙這樣的小小土酋。
慶桂和恩明只想到了一個可能,那就是林喬蔭還是在想立功,他可能對于道府的前途,有點擔憂。
因為林喬蔭畢竟不過是個舉人,沒有中進士,出身差了點,未來想要走的更高,勢必需要一些功勞傍身。
當然,也不可能真的讓林喬蔭一個人去,他身邊四個隨從,都是從福州城里跟出來的旗人。
這些福州駐防八旗,祖上是被平定的耿仲明余黨,在福州生活一二百年了,跟真的福州人沒什么兩樣。
“四位。”眼看河仙就在眼前了,林喬蔭市儈的一笑,“咱們此去是干什么,大家可知曉?”
四個福州旗人嘿嘿一笑,臉上露出了懂得都懂的表情,其中一個年長些的說道:“林爺,您就瞧好吧,不要您動嘴,咱保管把事情辦妥。”
另一人接口說道:“這次皇上可是出了大價錢的,那位莫五公子,怎么也要給咱這些母國來人分潤一點不是。
只要價錢給到位了,咱保管啥好聽的都幫他說說,要是不識趣,那就別怪咱嘴巴直。”
“不錯,不錯!”林喬蔭哈哈大笑了起來,“大家都這么想,我就放心了。
聽說內務府的長保跟著這位爺,混了上萬兩銀子的身家,回去就從一個長隨給提拔為內務府廣儲司的筆貼式了,那可是管著皇上內庫銀的肥缺啊!”
“媽的!”幾個福州旗人聽的口水滴答的。
“這他媽世道,咱爺們在東南風吹日曬給皇上守邊疆,到頭來出個滿城都千難萬難。
他們這些在京旗人,天南地北的跑,銀子大把的撈,什么官肥,就給他們,好像咱們這些福州旗人,跟小婢養的似的。”
“長保那樣是不敢想,咱不是皇上的心肝尖尖,沒那種命的。
這趟回去,要是能有個一二百兩,回去啊,也能在妻兒面前,當回大爺咯!”
幾個福州旗人一聽長保的待遇,那是酸水哇哇的冒。
在乾隆的政策中,天下好處,旗人吃了七成,這七成中,在京旗人又吃了七成。
所以各地的駐防八旗、關外八旗,心里覺得乾隆是個好主子的,還真不多。
是以,林喬蔭輕飄飄幾句話,就把這些福州旗人心里的貪欲和火,給勾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