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布知道,香云社的叛亂,已經被剿滅了,剩下的就只是如何善后而已。
因為雖然具體的戰報還沒呈上來,但吳文楚已經被押到了他的面前。
這個出身武術世家,還是裴氏春師兄的家伙非常強壯,被拇指粗的麻繩捆著,赤裸上身的肌肉卻更顯線條分明,粗壯的大腿讓人懷疑哪怕他被捆著,也能三兩步就能躍上房梁。
“這阮文惠是個什么樣的人,能讓你吳紅振如此死心塌地?”莫子布對于阮惠這個越南歷史上最偉大人物之一,還是很好奇的。
“你要知道,本王的寬恕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你師妹春為了能讓你立足,可是容許了陳光耀納范氏蓮的,興唐軍的千總,此前也從未如此輕易授予剛剛歸順之將。”
吳文楚臉上露出了一些慚愧之色,就這么跪在地上也不求解開捆綁的繩索,低聲說道:
阮文惠少年英才,性豪爽,有奇志,能禮待下人,眼光長遠,屢有驚人之語,更擅撫慰士卒,兼有萬夫不當之勇,能使上下效死命。”
“我明白了。”莫子布點了點頭,掏出一把尖刀在裴氏春擔憂的眼神中,割開了吳文楚身上的麻繩。
“你的意思是,阮惠這個人有能力有志向,跟著他能干一番大事。”
吳文楚稍微活動了一下被捆綁得有點僵麻的身體,“誠如大王所言,罪人確實是這么看的。
是以困居于長山之中時,阮文惠就親自前來安排,讓罪人借著與春的關系,潛伏到大王軍中,罪人立刻就聽從了。”
說著,吳文楚再次對著莫子布一個叩首,把額頭貼到地上,“但罪人到了大王麾下之后,得大王厚待,更見興唐上下同心協力,國中秩序井然,治民以法,軍中更是紀律森嚴,驍勇無敵。
方知,阮文惠與大王相比,無疑螢火之于皓月。”
“你吳文楚,很有野心啊!”莫子布感嘆了一聲,歷史上西山軍能成事還是有幾個能人的。
此人與陳光耀、武文勇齊名,且文能治國,武能領軍,算是一個小號的帥才,果然是有幾分本事。
吳文楚知道莫子布這句感慨是由何而發,因為要是他吳文楚沒多少野心的話,看到興唐如此強大,阮文惠沒有半點機會之后,當時就該把情況告訴陳光耀和裴氏春。
這樣莫子布在清洗了由西山軍余孽改編的延慶團之后,他至少可以安穩脫身。
等到日后阮文惠也敗亡了,就可以在陳光耀的舉薦下出來做事,雖然肯定當不了大官,但小富小貴還是可以得到的。
而這家伙,偏偏選擇兵行險招,到了關鍵時刻自己來清洗了延慶團中真正的西山軍余孽。
然后帶著陳光東、王無楚等人倍道而行,突襲了正在香云結盟的高門,拿到了大功勞才來和莫子布解釋。
可以說,沒有這家伙的引誘,至少雅都那三千上人蠻兵是絕對不會到香云社來的。
但這其中的風險也很大,要是莫子布沒有他想的那么大度,對陳光耀和裴氏春沒有那么信重,很可能就要借著這個機會把他處決。
是以聽到莫子布這么說,吳文楚抬起頭,懇求的看著莫子布,“大王,罪人確實有私心,罪人不甘心啊!”
說著吳文楚看向了裴氏春,眼角開始溢出淚水,“罪人自五歲起就跟著父祖打熬筋骨,勤習武藝,等到稍長,除習武以外,五更天就要起來苦讀圣賢書及兵書戰策。從寒至暑,無有一天間斷。
本以為學的文武藝,可賣與帝王家,但阮氏朝堂腐敗,奸臣當道,是以罪人就看中了阮文惠,與其一同鬧事。及至發現大王方是天下真主,才知跟錯了人,悔之晚矣。
懇請大王再給一次機會,罪人愿追隨大王,掃平天下!”
“請大王再給師兄一次機會吧,他已經知道錯了。”女人嘛,總是比較感性,裴氏春雖然恨師兄騙她,但聽到吳文楚真情流露,想起昔日在一起苦練苦讀的日子,還是忍不住為其求情。
“起來吧!”莫子布其實無所謂,君主用人第一條就是不要有道德潔癖,而要看他值不值得用。
吳文楚目前,處于值得和不值得之間。
但是,莫子布聽出了他話里有話,是以吳文楚站起來后,莫子布立刻問道:“你為何不說掃平北河,要說掃平天下?”
“春找件吾的衣衫過來給紅振披上。”
吳文楚沒想到莫子布會這么細心,他接過莫子布的青袍,非常感激的披上又給莫子布行了一個大禮,才輕聲問道:
“大王可知,以香云阮氏為首的順化高門為何先前效忠大王,卻又暗中謀反嗎?”
“愿聞其詳!”莫子布把手一揮,“賜座。”
裴氏春大喜,立刻親自搬來了一張小錦凳,放在了莫子布的王座正對面。
吳文楚伸手整理了一下衣衫,隨后緩緩坐了半個屁股到錦凳上說道:
“昔日阮氏之祖阮潢南下順化的時候,兵不過數千,將不過三五員。
為了在順化立足,他大量招納北河的京人世家子弟南下,許以共天下。
自那時候起,廣南國的政體實際上就已經定下來了,阮氏雖是君,但只能稱某主,而不能稱王,實際上只是順化京漢高門推舉出來的領袖而已。
及至第八代阮主武王時期,阮主首稱王,破壞了默契,上下反對,于是武王提拔妻弟張褔巒總攬國政來對付這些高門。
張褔巒干的很不錯,到了武王末期,已經實際上攫取了阮氏的所有權柄,壓制住了順化的高門,是以奸焰滔天,一言可決廣南上下所有事體。
而此實不可長久,就算沒有黃五福領北河兵南下,再等五年八年,張褔巒年老體弱,順化的高門,仍然可以奪回他們的一切。
王孫旸聲名遠播,就是他們這些人在為未來造勢做準備。
但誰想先是阮文岳兄弟席卷半壁,后有大王乘勢而起,高門掌握的廣南營兵被大王、西山、北河清掃一空。
他們失去了最重要的資本,且北河黃五福準備盤踞順化,有意清除他們。
是以這些高門立刻投靠了大王,本想使大王如同阮氏一樣,困居順化,恢復舊日模樣。
可他們哪知大王有吞天之志,借自身招攬華民南下,又有會安明香人引為基干,更兼興唐軍驍勇無比。
他們眼看跟著大王,昔日權勢保不住不說,還要被切割,自然就會出來鬧事。”
莫子布聽完,頓時覺得豁然開朗,他終于看清了廣南國這一百多年的政治模式了,這玩意,不就是個王與馬共天下的東晉嘛。
難怪莫子布進了順化,總覺得全身不舒坦,哪哪都別扭,這安南的政治進化可真夠慢的,現在才進化到南北朝末期世家大族政治崩潰的前夕。
莫子布也恍然大悟,他總覺得阮文惠這個人身上帶著一股特別的氣質,原來這家伙就是越南的黃巢,是他把南北的高門豪族一起掃進了垃圾堆。
難怪越共這么推崇阮文惠,一個黃巢與李自成合體的農民起義領袖,確實有值得推崇的地方。
而莫子布審視了一下自己,發現自己麻了,因為他沒法學阮文惠。
阮文惠能掃了南北高門,因為他就是安南人,他只想要安南,至于是京是漢,他無所謂。
但是莫子布不行啊!
要是莫子布也學阮文惠把安南南北的高門給掃了,那漢越音就要真正變成死語言了。
因為安南漢文化,正好就在這群高門手中,把他們全部干掉,那跟文化自宮差不多。
特別是他莫子布想要收復自貓奴皇帝手中丟失的安南,就肯定會變成一個笑話。
“吾欲定北河他們是知道的,交趾富饒如此,還不能讓他們滿意嗎?”
吳文楚搖了搖頭,“北河雖然富饒,但高門更多,當年順化的高門就是斗不過他們才南下的。
是以順化這些高門與東京高門比起來,就是小巫見大巫,他們斗不贏那些人的,也不想放棄順化的基本盤去東京。
且大王自己還有大量的明香人以及北地華民,其中能讀會寫的可不少,有明香人和華民用,誰來保證大王一定會用他們呢?”
“那本王掃平天下了,就一定會用他們嗎?你知道這天下,所指何處?”莫子布沉聲問道,這是他最想知道的答案。
他想看看吳文楚這樣的算不上京漢高門,重武少文,連漢越音都說不利索的真正安南人,是怎么看的。
“大王!”吳文楚臉上情不自禁露出了喜色,因為他知道自己賭對了,這個明香人大王,果然不只是要一統安南。
“自吳先主在白藤江口擊敗南漢以來,我南國屢次抗命中原,無非就是一個利字。
譬如北宋時之李朝,若是納土奉獻他們能得到什么?
當時交趾殘破,已經不是唐時天下海貿中心了,以區區二三府地,三四十萬民內附,所得當遠少于奉獻吳越的錢氏,那為何不關起門來做自己的王呢?
要是真的朝廷大兵來討,打的過王位就穩了,打不過也可以退往九真山中周旋,拖的朝廷大兵不堪忍受后,出來假意低頭求和,照樣可以得到冊封,攫取大權,豈不美哉。
此乃安南王者心態。
從士人之心來說,漢越音對于中原來說如同鳥獸啁啁,口音甚重,就算走上仕途也常為中原歧視。
加上交趾文教落后,連旁邊的粵省都難出多少進士,交趾士人還能指望暮登天子堂嗎?
勤學苦讀跟全天下的聰明人競爭,競爭到最后,自己得個舉人都難,交趾自己的官卻被其他地方的人做了,那我為何不支持安南自立,自己人內部競爭下就算了呢?
此外,安南各地酋首、頭人作何想就更不用說了,他們生怕朝廷控制東京富饒之地后以此為基,奪了他們的土官世襲,是以反抗更加猛烈。
等到大明收復安南之時,情況與此并無不同,有此君、臣、屬、士四者都不支持,都沒好處拿。
大明所遣官員又多視到安南做官為苦役,不肯靜心治理,解決問題,如何能長久?”
“那這與我又有什么關系,難道此時,安南人的觀念就變了嗎?”莫子布聽了半天,覺得沒聽到重點,稍微有些急躁了。
吳文楚則奇怪的看了莫子布一眼,遲疑了一下才開口說道:“大王,您有沒有想過一件事情,那就是您除了是明香人外,也要算半個安南人。
河仙莫家自七十年前依附廣南之后,就與這大南乃是一體的了,您外祖陳氏,干脆就是大南之臣。
您生于安南,長于安南,哪怕算作客戶,河仙并非原籍,但也不能抹除您身上有著深厚的安南印記。
不然哪怕就是以興唐軍之驍勇,順化高門絕對不會等到現在才鬧事。
他們最開始的時候,是把您當成自己人的,只等到你招攬了大量北人到歸仁,又安排三衛到順化,他們才知道,你還是把自己當成北人,是以立刻群情激奮了。”
莫子布猛地一愣,心里一股說不出來的感覺,確實,他自后世而來,那時候安南已經完全剝離,還被法國人殖民了百年。
此時還存在的龐大京漢高門,也早被阮文惠消滅,阮褔映阮小強復建了一部分,但很快又被法國人剔除。
等到北越拿下西貢,自衛反擊戰開始這段時間,黎筍這王八蛋強迫上百萬華人離開了安南,同時讓至少幾百萬還保留學習漢文化的京人完全放棄傳統,安南才變成了莫子布后世見過的那個樣子。
也就是說,此時的安南,與后世越南,幾乎可以看成兩個國家。
后世的越南是一個被西方殖民者和本土民族主義者深度清洗過漢文化的國家。
而此時的安南,除了不愿意被中央朝廷直接統治之外,他是一個京漢混血占主導地位,通行儒學,漢越音這樣的交趾古漢語還沒有完全變成死語言的國家。
而按照此時安南人的標準,他們是南部漢人,祖先都是莫子布這種情況從北面南下的。
可以說,莫子布如果不是堅持要招大量華人南下來安南奪取安南人土地的話,他已經被安南人視為自己人了。
吳文楚看到莫子布表情奇怪,還以為莫子布被他說動,正在思考,立刻進一步說道:
“今東虜占據中原,大王先是明之遺民,又是安南世家高門,若是能直接打出旗幟,罪人敢說,支持的絕對比反對的多。
因為安南自吳先主起,就喜好挑釁大國,視富良江與白藤江為天險,敗也可以茍延殘喘,成則有潑天的富貴,為何不搏呢?
臣以為,只要大王表明志向,下面的京漢高門,就明白跟著大王能得到什么好處了。”
什么好處,當然是大大的好處,莫子布如果真的以一個安南人的身份這么干,到時候這些家伙個個都是從龍功臣。
如果他們有能去中原當貴族,子孫能在科舉上得到優待,可以通過考試去中原做官的待遇,他們當然求之不得。
可是莫子布不能這么干,這么干了,可以想象滿清就要把他宣傳成安南猴子了,到之后團結漢地士大夫來打他。
是以,莫子布憤怒的看向了吳文楚,“你吳文楚不會是想著蠱惑本王進攻兩廣,做一個大越王吧?
我若按你所說去做,是漢人耶,是越人也?”
“哈哈哈哈!”吳文楚站起來哈哈大笑,“大王,自此以后,如果有人問你一樣的問題,那就可以殺他全家了!”
“大王,自古天南只有漢人、華民、京人,何來越人?誰人肯稱自己為越人?三朝對內國號大越,不過是與吳楚晉唐一樣的國號而已。
此時若有存了越人之心者,必不是大王同路人,大王正好以此區分。
今后,愿習漢越音,讀名教經典,守漢人華民習俗者,此乃同道。若口稱越人,視北國為外邦者,皆可殺!”
咦,有點意思,越南自李朝、陳朝、后黎朝以后,連續三朝自稱大越,已經在京漢華民這個標簽外又塑造了一個越人的標簽。
而自己正好以此來區分,北河不過四百萬人,其中紅河平原上也就三百萬,干脆就把未來的北伐搞成大清洗。
贊成回歸當漢人的就團結,還想保持越人身份的,直接殺光。
但這些人,并不會直接表現出來他們的傾向,所以吳文楚才建議莫子布擺明車馬。
這樣來歸附的自然會是認同漢人敘事的,與他敵對的,就是心里藏著越人心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