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夢初從來沒有做過這么長的夢,夢里頭他幾乎把已過的十六年多重新過了一遍。那些遙不可及的記憶,被他加以主觀的改造和替換,重新組合成了一個新的人生。
他夢見他自幼便在陸家莊長大,從來也沒有中過千寒蠱,沒有到過寒冷的北江。陸莊主和陸夫人待他很好,他還有一個寬厚疼愛他的哥哥,和一個娶妻生子頭發并沒有變白的叔叔。
夢里的云夢初,沒有經歷過任何的苦難和奔波,那幾乎就是他一直以來向往的生活了。
可是,他總是覺得悵然若失,仿佛生命中那些最重要的東西一夕之間都丟光了。于是他在夢里不停的找啊找,最終他在仿佛沒有盡頭的路上,找到了兩座冰冷的墓碑。
一座刻著武櫻的名字,一座刻著鐘墨的名字。
那一刻,云夢初生命中缺失的東西瞬間失而復得,與此同時他前一刻才補全的那顆心,一下子整個被掏空了一般。
云夢初忍不住捂著胸口跪倒在地,渾身的痛意席卷而來,他幾欲窒息卻又堪堪堅持住了。不知道在這種劇烈的痛苦中掙扎了多久,云夢初的耳朵一陣耳鳴,隨后漸漸聽到了些什么。
“臭小子命硬,死不了。”一個頗為沒正形的聲音說道,那聲音聽著有些耳熟,可云夢初一時之間想不起來是誰。
“有勞先生了,我在這里守著初兒吧。”另一個溫潤柔和的聲音道。
隨后一只帶著暖意的手掌撫上云夢初的額頭,云夢初像一個貪戀大人寵愛的孩童一般,就著對方手掌傳來的點點暖意,心里漸漸平靜,意識一松又睡了過去。
詭澤島從來沒像如今這么熱鬧過,沈寂溪原本就沒什么好臉色,如今更是整日發脾氣。就連沈從之那個幾乎從來不曾惹過事的人,也在這幾天中時常被沈寂溪抓著數落一通。
內容圍繞著毫無邏輯可言的各種事情。
云夢初不時高燒,不時夢囈,如此這般的循環往復,足足折騰了四五日的功夫,才終于徹底的恢復意識。
而在云夢初醒來的三日之前,沈途便帶著鐘鳴和鹿鳴叔侄二人到了島上。
“往后你和從之要是敢用易容的法子來糊弄我,我非敲斷你們的腿不可。”沈寂溪對著沈途那張易容成了鐘墨的臉教訓道。
沈途一本正經的應是,卻惹得角落的沈從之忍不住偷笑了片刻。
沈寂溪當真是逮到誰就罵誰,毫無道理可言。
幾日之前,鐘鳴將生死不明的云夢初送來詭澤島。在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沈途便決定代替云夢初繼續扮成鐘墨的樣子。當時,同行的鐘鳴和陸秉云也都受了傷,但相較于云夢初來講卻是好了很多。
稍作休整之后,鐘鳴便讓陸秉云進了中都城,自己和易容之后的沈途又沿著來路返回。距離中都城最近的那個驛站,是鐘墨等人的必經之路,如果不去接應,后果難以預料。
所以鐘鳴必須快馬加鞭的返回那里。
好在陸秉云進了中都城之后,找了幫手,如此一來鐘鳴和沈途的勝算便大了很多。那日他們趕到的及時,同行的人帶著鐘墨先行離開了驛站進城,剩下的人將刺客一網打盡,只留下了一個活口帶進了中都城。
那一戰雖然險勝,但是眾人都傷的不輕。
鐘鳴的一條胳膊幾乎廢了,鹿歌也只剩了半條命,其他人雖然沒傷及性命,卻也都掛了不少彩。這也是沈寂溪壞脾氣爆發的緣由之一:一個半死不活的云夢初還沒起色呢,這又來了一堆缺胳膊少腿的家伙。
好在沈先生脾氣不好,醫術卻是極好的。
鐘鳴雖然傷的不輕,但是依然只待了一日便離開了詭澤島。同日離開的還有鹿鳴,他直接走水路去了南塘。
云夢初醒來的時候,除了一家子姓沈的,便只剩了自己那個倒霉哥哥還有一個他萬萬想不到的人。
“二叔……”云夢初的喉嚨像被火燒過一樣,啞的讓人不忍聽之。但是喉嚨開裂的痛意加上全身上下的所有疼痛都無法左右他的注意力,他自醒來之后,眼里心里便被這個人填滿了。
武櫻倒了一杯溫水喂給云夢初,然后扶著對方慢慢的坐起來,靠在自己身上。云夢初昏迷的這幾日,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都愈合的七七八八了,所以他身上的痛苦大多是來源于這幾日躺著不動所帶來的影響。
“二叔……”云夢初望著眼前近在咫尺的人,擰著眉頭,似乎在極力的判斷這是不是在夢境之中。
“我并不是有意要瞞著你,只是此前一直不能確認是否能活下去,所以才沒告訴你。”武櫻道。
原來,數月前云夢初在赤霞谷遇到的韓荻是武櫻的一位故人。韓荻在云夢初走后給武櫻寫過一封信解釋了云夢初體內的蠱蟲以及去除的方法。不久后,韓荻又派人給武櫻送去了一瓶藥丸,說是可以暫時克制住轉移之后的千寒蠱。
沒想到,竟然真的用到了。
武櫻靠著那些藥丸,活著到了赤霞谷。當時他的身體狀況極差,幾度徘徊在生死邊緣。不過最終,韓荻想法子保住了他的性命。如今千寒蠱雖然依舊在武櫻體內,可是他的性命卻一時無礙。
武櫻的失蹤,對于云夢初來說就像是在心里鉆了一個永遠補不上的洞,如今得知武櫻安然無恙,云夢初心里的那個洞便自動愈合了。
云夢初原本以為自己會抱著武櫻大哭一場,可是他非但沒有如此,反倒在最初的錯愕和驚喜之后,很快便恢復了平靜了。甚至對于鹿鳴的去向,他也沒有太過驚訝。
當日武櫻便將他埋藏了十六年的故事一股腦說給了云夢初。故事本身,云夢初早已知道了七七八八,剩下的部分他也早已猜了個大概,如今武櫻的剖白與他而言不過像是一個正式的交待罷了。
以前云夢初也時常會生出一些怨念,糾結為什么對方要一直隱瞞著他,如今看來所謂的真相也不過如此。可他轉念一想,或許是陸陸續續揭開的謎底給了他足夠的接受空間,所以他才會覺得一切并沒有那么難以接受。
若是十六歲生辰那日,武櫻便將一切和盤托出,以他當時的性情,倒是真不知道會做出什么事來。
幾日之后,鹿歌的傷養的差不多了,恰逢忠義堂的鏢隊途徑此處,他便隨著鏢隊一起回了北江。
鐘墨生死未卜,忠義堂一切如常。
詭澤島又恢復了寧靜,只剩云夢初和武櫻這兩個客人。
幾經生死,云夢初像多活了一世,依然有悲有喜,卻不會像從前那般執著于悲喜。一直沒有鐘墨的消息傳來,他也忍住了沒去刻意打聽。
待云夢初的傷好了之后,林麒來了一次詭澤島。因為武櫻體內的蠱蟲依舊極為兇險,所以林麒將武櫻接回了赤霞谷。那里有韓荻在,對武櫻的身體而言更加穩妥一些。
云夢初自然是依依不舍,卻沒有挽留對方。對于如今的他而言,只要人活著,哪怕此生不見他也能承受。
自武櫻走了之后,云夢初便整日沉默寡言的。沈寂溪雖然脾氣不好,卻不是粗枝大葉的人。他時不常的便派一些差事給云夢初做,免得云夢初無所事事胡思亂想。
后來沈途便時常帶著云夢初在詭澤島和中都城之間走動。
云夢初打定了主意留在中都,是因為他知道鐘墨就在城里。雖然見不到對方,可是住在同一座城里總好過相隔千里。
于是,沈氏醫館又多出了一個小藥童。
云夢初跟著沈從之和沈途忙前忙后的,倒是有模有樣,漸漸地他也對藥材有了越來越多的認識。沈途時常說,如果云夢初愿意,將來可以像沈從之一樣當個大夫,或者像自己一樣沒事配個藥制個毒什么的玩玩。
初冬已至,天氣陡轉,寒冷一下子覆蓋了整個中都城。
云夢初從前以為只有北江會有冬天,沒想到中都的冬天竟然也這么冷。
醫館里看病的人突然變多了,想來是天氣的緣故,好多人不及反應受了寒。病人一多,大夫沒多,少不得候診的人就多了。好在最近中都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談資,所以候診的人聚到一塊兒七嘴八舌的議論新鮮事倒也熱鬧。
云夢初抱著舂藥的石臼,一言不發的坐著,耳朵卻一直留心聽著旁邊之人的談話。
“當今病了數月,宮里頭的太醫頭發都愁白了,也沒見有起色。”一個裹著厚棉袍的胖男人道。
“這六殿下代替監國也有些日子了,當今卻遲遲不立太子,不知是何用意。”另一個黑黑瘦瘦的男人道:“而且前幾個月,當今突然從民間接回了已故大殿下的長子,那可是正兒八經的皇長孫吶!不知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兒。”
在本朝談論朝中之事算不得什么大事,所以百姓茶余飯后時常將朝中之事拿來做談資,只要沒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論,不會有人來追究責任。
眼下又是在中都城,街頭巷尾流傳的傳言自然比山高皇帝遠的那些地方真實性要高得多。
這兩個男人今日還關心不已的話題,只隔了兩日的功夫便起了變化。
那位皇帝雖然已經病入膏肓,腦袋卻清醒的很。那位被他從民間接來的皇長孫,被正式加封,繼承已故大殿下的親王之位。為了顯示對這位新晉親王的重視,病榻上的皇帝還特意點名要其主持今年的祭天儀式。
祭天當由天子主持,天子抱恙,當由太子主持。如今朝中沒有太子,皇帝此舉在朝中自然引起了軒然大波。
“想什么呢?”沈途抬手敲了一下云夢初的腦袋。
云夢初回過神來,道:“祭天那日,我想去看看。”
“你……”沈途想了想,似乎也找不出阻止對方的理由,不由有些猶豫。
云夢初見狀忙道:“百姓原本就可以圍觀,我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平頭百姓,躲在一旁的偷偷的看一眼又不會惹出什么事端。”
見沈途依舊一臉猶豫,云夢初又道:“到時候大不了你跟著我,我又打不過你,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萬一他……”沈途還是有些不放心。
“那么多人,他哪里看得過來。”云夢初道。
而且,就算看到了又能怎么樣?
他如今可是一人之下的親王,斷然不會沉不住氣做出什么不恰當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