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烈的震感過后,周圍整個世界都變得安靜異常。當(dāng)然,雨聲還在繼續(xù),只是落到顧恩的耳朵里已經(jīng)被他自動屏蔽掉了。
在方才的塌方過后,他一直在等著林越冬的聲音再次出現(xiàn),可是足足過去了一盞茶的功夫,林越冬卻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強烈的不安將顧恩心里的最后一絲期待也占據(jù)了,他從藏身的灌木叢中起身,望向方才塌方的那處,那里正是林越冬最后一次說話的地方。而此時,那里的整片道路和道路之外的溝壑都被剝落的山體蓋住了。
顧恩突然快速向著那里奔去,待看清周圍確實沒有林越冬的身影之后,他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劇烈的窒息感突然襲來,仿佛有一只手鉆入了他的胸腔,要將他的心臟捏碎一般。
一直以來的惶恐和躲避,讓他念及“獵人”之時像極了一個膽小懦弱的怕死鬼,而這樣的恐懼感讓他的戒備心異常的強烈。與此同時,那種對敵人的無力感催生了他異常強烈的自尊心。這讓他在面對林越冬的時候,充滿了強烈的自我矛盾。
起初,他不信任林越冬,所以處處提防戒備,并且一再的否認(rèn)自己內(nèi)心的感覺。后來,當(dāng)他終于勉勉強強的接受了對方之后,卻突然發(fā)現(xiàn)了林越冬的身份。
強烈的被出賣感和憤怒將他逼到了理智的邊緣,他只想逃離和躲避。然而他忘記了,除去“獵人”的標(biāo)簽之外,林越冬是一個和他一樣的“人”。如果林越冬能不在乎顧恩“吸血鬼”的身份,他又有什么理由因為“獵人”的標(biāo)簽而將林越冬的一切都否定掉呢?
顧恩一直想要躲避的感情,在這一刻突然變得異常清晰。
當(dāng)他意識到那個家伙已經(jīng)被山體掩埋了的時候,他心里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只要那個家伙沒事,他寧愿待在山城不要逃走。不管林越冬接近他的初衷是什么,不管他最后會不會被林越冬殺掉,這段時間的點點滴滴都是無法否認(rèn)的。
毫無疑問,他愛上了一個獵人。
“林越冬……”
顧恩此時就像一個在黑夜中摸索了大半宿,終于盼到了曙光的人,可他尚未來得及看清那一絲光明,便又被迎面而來的黑暗牢牢的籠了個結(jié)實。
他突然跪在地上,開始用雙手去扒地上那些泥土。山體被雨水浸泡多時,此時又是剛剛坍塌,所以土質(zhì)很松軟。顧恩就像一個瘋子一樣,試圖用自己的一己之力,將埋在土里的東西刨出來。
他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懊惱過。
大雨中,顧恩裹了一身泥漿,幾乎是趴在泥里,他雙目通紅,雙臂不知疲倦的扒著黏膩的泥土,就像埋在土里的是他自己的魂魄一樣。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徒勞無功的感覺終于將他擊垮了,他跪在泥里嘶吼著,心臟一點點被巨大的痛苦填充,耳邊的雨聲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世界安靜的像是黑白的默片,只有不斷落下的雨和眼前的泥土。
“恩恩……”
安靜的世界中,響起一絲微弱的呼喚。
顧恩跪在雨里,雙目無神的望著前方,耳邊那聲熟悉的幻聽并沒有將他的理智拉回來。
“編輯大人……”
顧恩突然轉(zhuǎn)過頭,望向身后,那里是一道數(shù)米深的山溝。他快速地起身,跌跌撞撞的奔過去,一個踉蹌直接帶著滿身泥水滾了下去。
山溝里長滿了雜草,草叢中散落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石塊。顧恩整個人重重地撞到了一塊大石頭上,差點沒把自己的三魂六魄都撞飛。
“你是剛從泥里爬出來么?”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從來沒有過的虛弱感突然響起。
顧恩下意識的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便看到了四腳朝天躺在溝底的林越冬。
他還活著!
他還活著!
顧恩一時之間腦中只有這一個清晰無比的念頭。
“你好……吸血鬼先生?!绷衷蕉馈?
顧恩聞言一怔,隨即意識到兩人終于無需再向彼此隱瞞身份了,心里不由覺得有一絲難得的輕松,他眼眶微紅,聲音沙啞的道:“你好,獵人先生?!?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顧恩才意識到,他先前所有的顧忌和恐懼都來自自己的臆想,真正坦誠相待的這一刻,似乎也沒那么劍拔弩張。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之所以會有這么強烈的反應(yīng),還有一個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已經(jīng)開始在意這個家伙了。
因為在意,所以他不愿接受對方竟然是自己的天敵,因為在意,他才會為對方的欺騙而感到生氣和懊惱。不過就像林越冬說的那樣,在隱瞞身份這件事上,他們互不相欠,扯平了。
林越冬望著一身狼狽的顧恩,面上勾起了一絲笑意,隨即止不住咳嗽了幾聲,吐出了一口血沫。
顧恩撐著胳膊急欲起身,才發(fā)覺自己腰側(cè)傳來一陣劇痛,他忍不住痛呼一聲,伸手摸了一下,發(fā)現(xiàn)方才跌落的時候硌到了石頭上,肋骨至少有兩根已經(jīng)折了。
“你受傷了?”林越冬急切地問道。
“擦破了點皮。”顧恩聲音有些沙啞地道。
林越冬似乎想要起身,不過他剛一挪動身體,便止不住劇烈地咳了起來。顧恩瞥了他一眼,皺著眉頭,用一只手掌抵住自己摔斷地腰側(cè),用力一推。
巨大的痛意隨著他手掌的力道傳來,顧恩忍不住低吼出聲。林越冬很想說點什么,可是他此刻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只能側(cè)頭望著近在咫尺的人,目光中滿含著焦急和心疼。
顧恩咬著牙沒有讓自己再呻/吟出聲,而是等待著肋骨愈合,好在痛意終于慢慢減輕了一些。他不待傷口徹底恢復(fù),便弓著腰三步并作兩步朝林越冬走了過去。
林越冬比他運氣差,不知道是怎么摔的,傷得很重。從他咳出的血沫來看,八成是傷到了肺,而且腿也折了,失了很多血。
顧恩一靠近對方,便被撲面而來的血腥味激了個正著,瞳孔瞬間就變成了血紅色。他望著林越冬的眼睛,從里面看到了自己的樣子,不由一怔。體內(nèi)強烈的渴望驟然涌出,顧恩突然意識到自己快到了捕獵的日子了。
林越冬顯然已經(jīng)望見了顧恩眼中灼灼的渴望,但是他絲毫不以為意,而是伸手摸向顧恩受傷的腰側(cè),確認(rèn)那里的傷已經(jīng)沒有任何問題了才放心。
顧恩跪在林越冬身邊,身上滿是泥水,他低下頭,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習(xí)慣那個味道,直到他確信能控制住自己體內(nèi)的渴望,才抬頭重新望向林越冬。
“我背你上去?!?
此時顧恩的瞳孔依舊沒有恢復(fù),但是相較方才已經(jīng)緩和了許多。他伸手拉著林越冬的胳膊,想將人扶起來,沒想到卻引得對方又開始咳了起來,他一時有些慌亂,只得又將人放下,手足無措的跪在旁邊。
待林越冬終于緩過來之后,虛弱的沖顧恩笑了笑,道:“我大概是要死了……腿折了,背好像也摔斷了……”
“不會的……”顧恩道:“你們……你……難道不能自愈么?”
林越冬無奈的笑了笑,道:“李峰的尸體……你應(yīng)該看到了吧?如果能自愈,他也不會……”
顧恩聞言面色一黯,道:“我把他……”
“不是你的錯……”林越冬伸手勾住顧恩的一只手,道:“他被王陽咬了之后……就已經(jīng)注定了要死,即使你不撞到他……他也活不到天亮?!?
顧恩聞言一臉錯愕,獵人的致命弱點竟然是吸血鬼的牙齒!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顧恩問道。
這恐怕是獵人唯一可以威脅到性命的死穴,林越冬告訴了顧恩,就再也沒有任何的籌碼和主動權(quán)了。
“以后你再遇到別的獵人……至少可以保命?!绷衷蕉銖姷穆冻鲆唤z笑意,道:“可是你要答應(yīng)我……不許咬我,即便……我死了也不能咬……”
顧恩被林越冬握住的手一直在止不住的顫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似乎能感覺到握著自己的那人身上的溫度一直在流失。他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林越冬不能死。
“我將此事告訴你,算是將所有的獵人都賣了……你要答應(yīng)我,不到性命攸關(guān),不能……”林越冬虛弱的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他似乎已經(jīng)沒有力氣說一句完整的話了。
顧恩趴低了身體,湊近林越冬的耳朵,道:“你要是活著,我就當(dāng)沒聽過這件事,你要是死了,天一亮,我所有的同類都會知道獵人的弱點?!?
林越冬閉著眼睛勾了勾嘴角,道:“恩恩……我愛你……”隨后他的呼吸便越來越微弱,似乎已經(jīng)開始慢慢消失了。
巨大的惶恐和令人窒息的心痛從顧恩身體里快速發(fā)酵,不消片刻就快要將他整個人吞沒了。他不能承受在同一天里失去這個人兩次。
可是林越冬的呼吸確實在逐漸減弱,即便是被顧恩緊緊抓住的手,也已經(jīng)漸漸開始失去溫度。又或者是顧恩的手太冷,將林越冬手上原本就微弱的熱度都驅(qū)散了。
顧恩抵著林越冬的額頭,在對方唇上輕輕吻了一下。唇分之際,顧恩的目光越過林越冬的下巴落到了他的脖子上。那里有一道細(xì)細(xì)的傷痕,顧恩俯身在那道傷痕上舔了一下,用他從未有過的溫柔。
片刻之后,那道細(xì)小的傷口愈合了。
顧恩隨即意識到了什么。
吸血鬼的自愈能力是天生的,顧恩從來沒想過這個能力的原理,他唯一應(yīng)用到的地方大概就是每次捕獵者后替獵物愈合咬痕。吸血鬼的唾液能夠愈合傷口,可是他自己受傷的時候并不需要唾液,這就說明,幫他們自身愈合的東西,很可能是血液。
顧恩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他隨地找了一塊鋒利的石片在手腕上一拉,然后捏著林越冬的下巴,將傷口溢出來的血喂到了林越冬嘴里。好在,林越冬雖然昏迷了卻還知道下意識的吞咽。
手腕上的傷口不一會兒就自動愈合了,顧恩索性用牙齒將血管咬破,然后將自己的血吸出,一口一口的哺給林越冬。手腕上的傷口一直在不斷的愈合,他便不厭其煩的重新咬破。
直到被自己的血腥味弄得有些犯惡心,他才收手。
雨已經(jīng)不知不覺停了,原本昏沉沉的天突然變得敞亮了起來,早晨的陽光透過雨后澄澈的空氣照射下來,毫不吝嗇的照滿了整個大地。
顧恩突然覺得后頸一陣刺痛,繼而渾身都開始變得炙熱無比,仿佛下一刻整個人便要開始燒起來了。他抬手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發(fā)覺一直戴在那里的日光戒指,此時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