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里的空氣渾濁不堪。
汗臭、腳臭混合著霉味,直往鼻子里鉆。
阿辰躺在最角落的木板床上,呼吸平穩綿長。
旁邊老張翻了個身,那條滿是黑泥的大腿壓在阿辰被子上,嘴里嘟囔著誰也聽不懂的夢話。
阿辰沒動。
他在等。
等到老張的鼾聲再次變得有節奏,等到門口那個看守換了個姿勢靠在柱子上。
被子底下,阿辰的手指動了動。
那卷從提純室偷來的人皮卷軸,正貼著他的胸口。
冰涼。
帶著一股散不去的怨氣。
他把手伸進懷里,指尖在那塊偽裝成護心鏡的歸墟殘片上輕輕一抹。
微光一閃。
卷軸消失。
護心鏡的內側多了一道極淡的紋路,像是原本就有的裂痕。
這就安全了。
只要他不死,沒人能從歸墟殘片里把東西拿走。
阿辰閉上眼。
哪怕是在這種環境里,他也必須休息。
明天還有一場硬仗。
……
天剛蒙蒙亮。
刺耳的哨聲就在黑水谷上空炸響。
“起來!都起來!”
“一群懶豬!干活了!”
監工手里的鞭子抽打在木門上,啪啪作響。
礦工們像受驚的羊群,慌亂地從通鋪上爬起來,抓起破爛的衣服往身上套。
阿辰混在人群里,眼神木然,動作遲緩。
他看了一眼谷口的方向。
幾道遁光落下。
那是青云宗的高層。
領頭的是個穿著金邊法袍的老者,手里拿著一個羅盤,身后跟著那個姓趙的總管事。
“這就是昨晚那個爐子?”
老者站在石堡前,盯著那個還在冒煙的排氣口。
趙無極彎著腰,臉上堆著討好的笑。
“回長老,正是。昨晚加了青龍玉,火勢有點旺,不過已經穩住了。”
老者沒說話。
他手里的羅盤轉了兩圈,指針穩穩地指著爐鼎中心。
沒有異常波動。
也沒有外泄的死氣。
“嗯。”
老者收起羅盤,點了點頭。
“進度還要加快。圣使那邊催得緊,要是誤了事,你我都擔待不起。”
“是是是,您放心。”
趙無極擦了擦額頭的汗,直起腰,轉頭沖著那群監工吼道。
“還愣著干什么!把人都趕下去!今天的量加兩成!”
監工們的鞭子揮舞得更勤了。
阿辰低下頭,跟著隊伍往甲九號礦洞走。
看來昨晚那點小動作,沒引起他們的懷疑。
那個被他挖開又填上的洞,那個被改動過的陣法節點,在這些人眼里,不過是設備老化的正常損耗。
越是高高在上的人,越不會在意腳底下的螞蟻在干什么。
這就很好。
……
甲九號礦洞。
這里是死氣最濃郁的地方。
也是最容易出極品幽冥晶的地方。
阿辰揮動鎬頭。
當。
火星四濺。
一塊拳頭大小的黑色晶體滾落下來。
成色極好。
阿辰撿起晶體,手指在上面輕輕摩挲了一下。
丹田內,那個黑色的奇點逆向旋轉了一圈。
一縷極難發現的灰色氣息,順著指尖鉆進了晶體內部。
那是歸墟之力。
也是他留下的標記。
不管這塊石頭被運到哪里,變成什么樣子,他都能感應到。
一天下來。
阿辰挖了整整十五斤。
每一塊上好的幽冥晶里,都藏著他的一絲氣息。
傍晚交工的時候,馬三看著那筐黑得發亮的石頭,那張陰鷙的臉上難得露出了一點滿意的表情。
“不錯。”
馬三用鞭柄挑起一塊晶體看了看。
“是個懂事的。這石頭成色,比昨天還好。”
他從懷里摸出兩個硬饅頭,扔給阿辰。
“賞你的。多吃點,別死早了。”
阿辰接住饅頭,彎腰道謝。
“謝大人賞。”
他抱著空筐,轉身離開。
馬三看著他的背影,對旁邊的弟子招了招手。
“把這批貨單獨裝箱。今晚就送走。”
“是。”
……
入夜。
黑水谷比白天更冷。
那股從地底滲出來的寒氣,能把人的骨頭凍脆。
阿辰坐在工棚門口啃饅頭。
他的視線看似在盯著地上的螞蟻,余光卻一直鎖死在石堡門口。
那輛特制的馬車又出現了。
這次換了馬。
四匹渾身漆黑、四蹄踏火的角馬,被套在車轅上。
這種馬耐力極好,負重強,而且不懼死氣侵蝕。
幾個弟子把封好的箱子搬上車。
全是阿辰今天挖出來的那些“加了料”的貨。
帶隊的換人了。
不是昨晚那幾個筑基初期的嘍啰。
是一個穿著暗紅甲胄的壯漢。
筑基后期。
背上背著一把闊劍,目光狠厲,身上帶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這是真正見過血的狠角色。
“出發。”
壯漢翻身上馬,一揮手。
車輪碾過碎石,發出沉悶的聲響。
隊伍沒有點火把。
借著夜色,悄無聲息地駛出了谷口。
阿辰把最后一口饅頭塞進嘴里,拍了拍手上的渣子。
他站起身,捂著肚子,一臉痛苦地走向守衛。
“大人,吃壞肚子了,我去趟茅房。”
守衛嫌棄地揮揮手。
“快去快回!別想偷懶!”
阿辰彎著腰,鉆進了旁邊的樹林。
一進林子。
他臉上的痛苦瞬間消失。
腰桿挺直。
目光冷冽。
他沒走遠路,直接順著崖壁翻了出去。
方向,正對著那輛馬車消失的小路。
……
一刻鐘后。
山路上。
馬車跑得很快。
那四匹角馬四蹄翻飛,卻沒發出多大的聲音。
顯然是蹄子上包了軟布,還加持了靜音符。
阿辰跟在后面。
距離五百米。
他沒有用“歸墟·藏”。
他在跑。
跑得很重。
腳踩在枯枝爛葉上,發出咔嚓咔嚓的脆響。
呼吸急促,帶著貪婪的喘息。
就像個沒見過世面、想發橫財的散修。
前面的隊伍停了。
那個背著闊劍的壯漢勒住馬韁,猛地回頭。
“誰!”
一聲暴喝。
聲浪滾滾,震得路邊的樹葉簌簌落下。
阿辰像是被嚇了一跳,“哎喲”一聲,從樹后的陰影里滾了出來。
他一身破爛的礦工服,臉上抹著黑灰,手里提著一把不知道從哪撿來的斷刀。
“別……別動手!”
阿辰舉起雙手,那把斷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他縮著脖子,一臉討好地看著壯漢。
“各位爺,小的……小的就是路過。”
“路過?”
壯漢冷笑一聲。
他催馬逼近,居高臨下地看著阿辰。
那股筑基后期的威壓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一股厚重威壓壓在阿辰身上。
“大半夜的,路過這種荒山野嶺?”
壯漢手按在劍柄上。
“我看你是活膩了,想來劫道吧?”
“不敢!不敢!”
阿辰嚇得腿一軟,直接跪在地上。
“小的就是個挖礦的,聽說……聽說這車上拉的是寶貝,想……想討口飯吃。”
他一邊說,一邊往后挪。
“既然是各位爺的貨,那借小的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動啊。”
“滾!”
壯漢厭惡地啐了一口。
“再敢跟上來,老子把你腦袋擰下來當夜壺!”
“是是是!這就滾!這就滾!”
阿辰連滾帶爬地往回跑。
連那把斷刀都顧不上撿。
看起來狼狽到了極點。
壯漢看著阿辰消失在黑暗里,這才冷哼一聲,轉過頭。
“繼續走。”
“老大,要不要做了他?”旁邊一個護衛做個了抹脖子的動作。
“一個煉氣期的廢物,殺他臟了老子的劍。”
壯漢擺擺手。
“正事要緊。這批貨要是晚了,圣使那邊不好交代。”
隊伍再次啟程。
速度比之前更快了。
……
五百米外。
阿辰停下腳步。
他臉上的驚慌和卑微,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平靜。
他站直身體,拍了拍膝蓋上的土。
“蠢貨。”
嘴里吐出兩個字。
丹田內,奇點猛地收縮。
歸墟·藏。
嗡。
空氣微微扭曲了一下。
阿辰的身影消失了。
不是隱身術那種簡單的光學欺騙。
是從氣息、溫度、心跳,到靈魂波動,徹底在這個世界上抹去了痕跡。
他就像是一個幽靈。
一個不存在的影子。
他再次跟了上去。
這次,他沒有保持距離。
他就在馬車旁邊。
離那個壯漢只有不到三尺。
壯漢騎在馬上,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他的神識一遍又一遍地掃過路邊的樹叢和巖石。
但他唯獨沒有看自己的身邊。
因為那里什么都沒有。
只有風。
阿辰甚至能聞到壯漢身上那股混著汗味的皮革味。
能聽到馬車里那些箱子隨著顛簸發出的輕微碰撞聲。
還有那個壯漢和手下的低聲交談。
“這批貨送完,咱們能歇幾天了吧?”
“歇個屁。聽說上面要搞個大動作,云梯城那邊都亂套了。”
“那個人還沒抓到?”
“沒呢。聽說天劍宗那幫瘋子也在找他。現在滿城都是眼線。”
阿辰面無表情地聽著。
腳下步伐輕盈,腳步輕盈,踏空而行。
……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
隊伍停了下來。
這里已經離云梯城不遠了。
是一片荒廢的亂石崗。
四周全是半人高的雜草,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壯漢跳下馬,走到一塊巨大的黑色巖石前。
他從懷里摸出一塊令牌,按在巖石上。
嗡。
巖石表面泛起一層水波般的紋路。
原本堅硬的石頭,竟然變得透明起來。
露出了后面一個幽深的洞口。
“快!把車趕進去!”
壯漢低聲喝道。
護衛們立刻揚起鞭子,趕著馬車沖進了洞口。
那層波紋閃爍了幾下,迅速恢復了原狀。
又變成了一塊普普通通的黑石頭。
阿辰站在巖石前。
他沒有跟進去。
那個洞口有極強的禁制。
一旦有活物穿過,除非持有特定的令牌,否則立刻就會觸發警報。
而且,里面的空間肯定不大。
進去了就容易被甕中之捉鱉。
沒必要冒險。
阿辰把手貼在巖石上。
歸墟之力微微一吐。
他在巖石的縫隙里,留下了一道極其隱晦的印記。
這地方,跑不了。
只要確定了位置,剩下的事,就不用他親自動手了。
阿辰看了一眼天色。
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得回去了。
他轉身,身形化作一道極淡的灰線,朝著云梯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