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宣敏銳地捕捉到這一點,順勢以“破題之法”為由頭,將話題引向更深處的經義討論。
一時間,書房內竟呈現出幾分“坐而論道”的和煦氛圍。
誰能想到,片刻前還劍拔弩張的雙方,此刻竟能相談甚歡?
傅天仇不自覺地撫須頷首,目光在許宣身上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拋開立場成見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年輕得過分的小教習,確實令他驚艷。
“后生可畏啊”
老人在心底暗暗感嘆。
即便是在帝都那個群英薈萃之地,也鮮少見到如此風采卓然的年輕人——更何況對方毫無家世依仗,純粹是靠真才實學走到今天這一步。
一絲復雜的情緒在心頭蔓延。
你是不是太優秀了。
難道那個崇綺小院長的傳聞不是空穴來風?
茶過三巡,書房內氣氛漸入佳境。
陸耽見時機成熟,便以半開玩笑的口吻提起:“說來有趣,前些日子洛陽城里,竟有人把文曲星君像的案子往大人身上扯.”
“砰!”
青瓷茶盞被重重砸在案幾上,發出刺耳的碰撞聲。傅天仇面色陡然轉冷,方才的和煦蕩然無存。
“簡直荒謬絕倫!”老人拍案而起,花白胡須氣得直顫,“老夫一生清正,竟被污蔑勾結這等淫祀邪神?!”
即便再離譜的人都有朋友,他只是性格剛強,談不上什么怪咖,自然也是知道一些事情。
陸耽更是手足無措,暗悔自己莽撞。
“大人息怒.”
“息什么怒!”傅天仇在書房內來回踱步,官袍下擺獵獵生風,“誰不知道文昌主仕途學問,文曲管才情風月?”
他突然轉身,指著自己鼻子怒道,“老夫這輩子連首像樣的詩詞都沒有作出來過,年輕時連青樓門檻都沒踏過半步,而且還有一對女兒都成人了。”
“說我勾結文曲星君?這不是羞辱是什么?!”
許宣險些笑出聲來。這老頭倒是實誠,連“作詩困難”、“情史空白”這樣的短處都自曝出來以證清白。
接下來老頭就發起了狂風暴雨的攻勢。
“廷尉府是干什么吃的?!”老人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向虛空,仿佛在戳著某個看不見的政敵鼻梁,“這等荒謬絕倫的誣告都能立案,你們律博士是光會背《晉律》,不會明辨是非嗎?!”
“還有刑部!”傅天仇根本不給其他人開口的機會,轉身從書架上抽出一卷公文,“去年蘇州案的復核意見寫得狗屁不通!老夫早就說過”
最精彩的還在后頭,就連御史也是無能的。
簡直是火力全開:“最可恨的就是御史臺那群窩囊廢!當年跟著老夫參人的時候個個義正辭嚴,現在呢?這種誣告都彈壓不下去,莫非老夫離京后,你們都成了應聲蟲?!”
陸耽被這劈頭蓋臉的訓斥砸得暈頭轉向。
他這才真切體會到什么叫“三朝老御史”的威力——這老頭或許不擅長查案斷獄,但論起罵人的功夫絕對是專業中的專業。
那些排比句、反問句信手拈來,氣勢一浪高過一浪。
現在局面竟完全反轉了。本該代表廷尉府問詢的陸耽,此刻反倒成了被審訊的對象。
傅天仇正逼著他交代:為何中央衙門會對這等誣告坐視不理?是不是有人故意縱容?背后是誰在興風作浪?
“下官、下官實在.”陸耽支支吾吾,后背已經濕透。
許宣終于輕笑一聲,施施然加入戰局。
“傅大人一心為國,這其中定然是有人故意構陷。”他指尖輕叩茶盞,發出清脆的聲響,“不如這樣——讓陸學長把廷尉府收到的所謂‘證據’呈給您親自過目,以大人明察秋毫之能,定能辨明真偽。”
嘎~~~
話音未落,書房內驟然安靜。
傅天仇花白的眉毛猛地一跳,方才還氣勢如虹的怒斥戛然而止。老人瞇起眼睛,重新審視著這個看似溫潤的年輕人——
好小子,在這兒等著我呢!
他默默收回了先前的贊賞。這哪是什么謙遜后生?分明是個懂爭斗的高手。
想來炮制證據的人既然敢拿出去,那必然是有的,否則如何敢針對自己。
而自己大概率也解不開這種招式,若是往常直接打成陷害即可。
朝堂博弈從來不是講證據的地方,而是比誰聲勢更壯、氣焰更盛。
比如漢朝時期的‘三公謠言奏事’,即三公府掾及公卿可根據傳聞彈劾劾奏官員。
這是明確合法的制度,由此開始往后御史正式獲得‘風聞奏事’的權利,成為了封建監察制度的一部分。
在這套游戲規則里別說初出茅廬的陸耽,就連許宣也得甘拜下風。
于是圣父的打法也很簡單,干脆跳出來,陸學長好歹也是跟著盛教書學習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別忘了刑名是要講證據的。
只要把東西擺出來再讓對方來辯駁,無論怎么說都會有幾分蒼白。
畢竟事情的真相只有一個。
果然傅天仇的心態急轉直下,失去了之前那種高位大員揮斥方遒的氣度。
接下來的交鋒突然變得克制起來。三人竟真就那些荒誕的“證據”逐條討論,傅大人甚至不得不耐著性子解釋某年某月某日的行蹤。
這就是刑名的強硬,區別于風聞奏事的力量。
盛教授沒有告退之時就是這么錘御史的。
幾炷香后陸耽也得到了該有的回應,這些已經足以交差。
剩下的評斷不是他該做的事情。
當話題轉向蘇州郡守鄧攸一案時,書房內的溫度仿佛又降了幾度。
“此案調查一年有余.”傅天仇摩挲著案幾上的卷宗,指節敲在竹簡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老夫現在懷疑,問題的根源不在蘇州,而在洛陽。”
他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那是多年御史生涯磨礪出的政治嗅覺。
若換作從前早該拍案而起,用這份懷疑去彈劾刑部怠政、吏部瀆職。
但如今.
老人低頭看了看自己漿洗得發白的督辦官服,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離京時看似加封實為貶謫的“揚州督辦”頭銜,就像一道無形的枷鎖——他必須拿出實實在在的政績,而非僅憑直覺噴人。
許宣與陸耽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都看出來了:帝都那幫人這手玩得真絕。
既用督辦之職堵住傅天仇的嘴,又故意把他派到最難查的案子上。
這哪是委以重任.
最終這場談話的氛圍直接降到了冰點。
眼看氣氛到這,許宣忽然輕嘆一聲,擺出一副仗義執言的模樣:
“我說幾句公道話啊——”
開始了,開始了。
大家記住,一般說公道話的人基本都不是公道的人。
“蘇州案事關朝廷體面,既然朝堂諸公如此重視.”許宣眉頭微蹙,作困惑狀,“為何不派更專業的人來查辦?”
“還能為什么~~~”陸耽下意識接話,語氣竟帶上了幾分許宣式的促狹,“自然是朝廷信任傅大人啊。”說完才驚覺失言,慌忙低頭喝茶。
傅天仇老臉一熱。這記軟刀子扎得他渾身不自在。
“可一年期限已過.”許宣繼續補刀,臉上卻寫滿真誠的憂慮,“這進度”
話鋒突然一轉:“學生突然想起一句話,用在此時此地倒是恰當。”
兩人同時抬頭,情緒各不相同。
“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
許宣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卻像一柄軟劍直刺要害。
陸耽聽得暗暗點頭——這話既給足了老臣體面,又點破了問題的關鍵。
用在此時則是說你雖然年紀大了可能還有點學問,但不擅長辦事就別辦了,交給能辦事的人吧。
急流勇退,未必不是真丈夫。
傅天仇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但驕傲如他,又怎甘心承認自己力有不逮?
其實許宣原本想說的是: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這話看似是寬慰,實則就是更鋒利的挑明老頭這事辦錯了。
但考慮到對方不是壞人,往后還可能會和寧采臣打交道,說不得還有一些更深的聯系,就稍微放了點水。
書房內陷入詭異的沉默。傅天仇的臉色在燭光下明滅不定,時而鐵青,時而漲紅。這位三朝老臣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煎熬——
是固執己見保全顏面?還是放下身段尋求轉圜?
而許宣完成了這一擊后就準備撤退了。
儒家的招牌為什么先是于公,后是殷大學士?
就是因為他們不只是能文能武手段眾多,同時也心胸開闊,知人善用,不會排斥其他的手段。
于公就不說了,已經和某個天魔合作的非常愉快。
雙方都打了幾次團戰,也有了一定的默契。
殷大學士那邊也沒有嫌棄許宣送去的慶有和尚。
在得知這和尚曾單槍匹馬在蜀地硬剛許飛娘后更是撫掌大笑:“此乃天賜良將!”
如今蜀中魔道都快被這“朝廷鷹犬”氣瘋了——那禿驢明明一身佛門正宗修為,偏偏專挑魔教分壇踹門。打又打不過,罵又罵不贏,只能天天在洞府里跳腳罵娘。
反觀傅天仇.
已經出了傅家大門的許宣回頭望了眼暮色中的影子,輕輕搖頭。
終究是格局所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