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宣站在壽春城外的官道上,望著巍峨的城墻,轉身對身旁的石王低聲道:
“這里就是壽春,揚州首縣。”
他刻意壓低聲音,顯得格外慎重:“城內藏龍臥虎,既有正道高人,也有旁門左道。若是被人看出你的真身……”
話未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
此刻許宣正處于虛弱期,而石王作為敗軍之將狀態同樣不佳。入城后最好低調行事,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萬一圣父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就搞笑了。
當然這不過是說給新人聽的場面話,若只有許宣一人該害怕的反而是壽春城里的權貴和那些供奉。
大不了重演一遍蘇州舊事,把揚州的核心勢力清洗一遍。
但帶著這個初來乍到的石王就不同了。
畢竟是曾經的妖王,骨子里難免帶著凌駕眾生的傲氣。偏偏俗世規矩森嚴,稍有不慎就會引發沖突。
許宣已經在心里把石王列入了北上洛陽的小隊名單,他盤算著要好好開發這塊頑石的潛能,讓它盡快適應保安堂那種“表面穩健”的獨特風格。
“記住,”進城前最后叮囑道,“在這里,我們只是普通的書生和隨從。
“公子,我不是第一次來人間都城。”
誰知道這位石頭人又給了圣父一個驚喜,忽然開口語氣平靜得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許宣腳步一頓,轉頭看向它:“哦?”
原來作為曾經鎮守一方水系的妖王,或許是宅了一點但不至于連門都沒出過,甚至還爆出曾經蹲在私塾外邊聽老夫子念過書。
……古往今來,但凡是個石頭成精的都是這么與眾不同嗎。
初見時還以為是個頑固不化的老古董,結果心結一解,說走就走。
現在又自爆曾在人間求學……也是,若非熟讀兵法,怎能在戰場上用偷襲戰術把余白和逆龍打得抱頭鼠竄?
太湖博士的含金量也是這一戰被打下來的。
這塊石頭,完全打破了它那副“濃眉大眼憨厚老實”的外表帶來的刻板印象。
既然如此,許宣就放下了百分之一的心。
兩人一前一后扎進了壽春城熙攘的人流中。
此時城內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絲毫沒有受到荊州水災的影響。
街道上隨處可見放浪形骸的士子,有在酒樓呼朋喚友的,有在茶肆高談闊論的,還有擺攤賣字畫掙盤纏的。
一個月前這些人還都在埋頭苦讀備戰科考。如今考完了成績未出,正是及時行樂的好時候。
就像高考結束后的學生,管他考得好壞,先狂歡一場再說。
許宣走在街上,很快引來了不少目光。
“咦?那不是考場作弊還打死幾十個衙役跳湖的許宣嗎?”
“我堂兄說崇綺書院出面把他保下來了……”
“你堂兄是……”
聽到這些離譜的謠言,許宣非但不惱,反而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這幫人還在嚼這點破事的舌根時自己已經打死了一尊大妖王,攻陷八百里洞庭,順帶拯救了小半個九州。
“哎呀~~~”他忍不住搖頭輕笑,“人生啊。”
這一刻體會到什么叫“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光陰過客,白云蒼狗,凡塵瑣事與驚天壯舉,在時間長河里不過都是轉瞬即逝的浪花。
感慨完就帶著身高九尺的石王分開驚恐的人群,徑直走到那個嚼舌根的書生面前,抬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啪啪啪。
作為一位正在上升期的魔王,他早過了那種“當面打臉”的低級趣味階段。
所以……只是打落了對方身上的妖氣,順便嚇唬一下這個孫子。
在場眾人中就數這書生氣運最低,印堂發黑,活脫脫一副敗犬面相。
更讓許宣在意的是,對方身上纏繞的那縷淡藍色妖氣,分明是水中妖族的手筆。
“有意思……”決定稍后讓保安堂分部去查查。萬一是洞庭湖的漏網之魚,正好一網打盡。
說來也怪,自從身體和神魂受創后他的靈覺反而開始二次增長。
如今在人道之力最鼎盛的科舉期間竟能看清更多常人看不見的東西。只是這能力來得不是時候,以后怕是要看到更多“臟東西”了。
至于眼前書生煞白的小臉,許宣突然覺得索然無味。
比起教訓這種小角色,不如去找點更有意思的樂子。
直到許宣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街角,那個嚼舌根的書生還站在原地兩股戰戰,面色慘白。
任誰在古代看到九尺高的巨人都會害怕的,之前的好友們早就作鳥獸散。
這也是許宣帶著石頭精的好處,更有威懾力。
當然他本人的威名在揚州也是如雷貫耳。
拜那些夸張的流言所賜,在場眾人都知道許宣在錢塘的諢號——鐵掌鎮錢塘。
“我、我定是中了傳說中的暗勁……”書生捂著胸口喃喃自語,只覺得心口憋悶,四肢發軟,“定是心脈受損了……”
周圍看熱鬧的人群中不知是誰高聲吟道:“言同百舌,膽若鼷鼠。”頓時引發一陣哄笑。
書生這才如夢初醒,以袖掩面狼狽逃竄,身后留下一串濕漉漉的腳印和更響亮的嘲笑聲。
許宣早已將這等小事拋諸腦后,剛轉過兩條街,還未走到保安堂分部,就被何刺史派來的車隊攔住了去路。
“許公子,刺史大人有請。”為首的熟臉侍衛恭敬行禮。
許宣微微頷首,臨上馬車前轉頭對石王低聲道:“去查查方才那個書生。若真有妖物作祟……”
這也算是一種考驗了。
石王粗糙的面容上閃過一絲了然,躬身領命而去。
一進刺史府邸許宣就明白這趟果然又是來復診的。看來即便擴充了醫療團隊,何刺史還是只信得過他這位“許神醫”。
只是沒想到,何刺史一開口就語出驚人:
“李大夫和張大夫都診斷過了,說是氣血衰敗,屬自然之理,無大礙。”
老刺史說著,從案幾上拿起幾本翻得卷邊的醫書,神色凝重:
“但老夫近日研讀《黃帝內經》,發現我這脈象如雀啄食,節律不齊,當屬‘死脈’。”
表面鎮定,語氣卻是有些顫抖,手指指著書頁:“還有‘陰陽離決,精氣乃絕’之象。晨起對鏡,面色青紫;自覺呼吸時,伴有‘角亂’之聲。許公子,你說……這會不會是五臟已傷,六腑不通之癥?”
許宣暗自嘆氣。
果然不論封疆大吏還是市井小民,一旦生病都免不了疑神疑鬼。更何況何刺史這病根牽扯朝堂秘辛,會這般患得患失也在情理之中。
這不就是古代版的“百度問診”嗎?一上來就給自己確診絕癥。
“大人多慮了。”許宣溫聲安撫,順手接過侍從遞來的脈枕,“《黃帝內經》博大精深,但也要因人而異……”
嘴上這么說著,手指已搭上何刺史的腕脈。只是這一診,許宣的眉頭卻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嗯?
感覺有些不對,于是又看向了對面。
醫家對四診的認知存在層級劃分,望而知之謂之神,聞而知之謂之圣,問而知之謂之工,切而知之謂之巧。
許宣跳過了聞,問,切這三道,仗著靈覺以及白蓮神魂的特性進入到了望而知之謂之神的最高境界,如扁鵲一般能“視見垣一方人”。
如此才能糊弄住所有人,博得一個神鬼莫測的名號。
所以他再細看就察覺到了些許不妥。
“許大夫,怎么了?”何刺史依舊保持著和藹長者的模樣,但眼底已閃過一絲探究與警惕。
電光石火間某人已拿定主意,展顏一笑:“嗯~~一切正常,就是年紀大了有些小毛病,慢慢調理就是。”
說著手下不停在藥方上添了幾味看似尋常的養生藥材,又特意囑咐道:“這劑藥需用無根水煎煮,五碗水熬成一碗。服藥前先含一片老山參。”
“如此就好。”何刺史接過藥方,客客氣氣地命人奉上豐厚診金。
待許宣告退時,老者忽然意味深長地道:“許公子醫術通神,老夫改日還要多多請教。”
走出刺史府,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
許宣望著手中沉甸甸的診金袋,心知這錢怕是不好拿
那老東西身體恢復后重新被皇朝氣運籠罩,許多細節都變得模糊不清。
但一身如年輕人般的氣息做不得假,氣運中摻雜的那縷異色更是明晃晃的異常。
邪術亦或是特殊的丹藥才能有如此效果。
“是找了新靠山?還是和晉帝達成了某種交易?”許宣暗自揣測著。
對于何刺史這樣的政治生物來說為了活命什么做不出來?跪地求饒也好,改換門庭也罷,這些老狐貍做起來都能絲滑無比,全看代價夠不夠。
“看來以后得多留個心眼了……“
回到保安堂分部這里依舊冷冷清清。大部分精銳都調往錢塘至武昌一線,忙著對洞庭進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石頭精早已候在院中,見許宣回來立即上前復命:
“書生背后供養的是一條魚精,確系洞庭出身。為躲避追捕是從陸路逃竄出來的,翻過了十幾條山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