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用說城外那片由保安堂主導開辟的“試驗田”,若是真能成功,畝產得以提升,那絕對是能改變九州農耕歷史的壯舉,功德無量!
于是,宋太守“從善如流”,只是“稍微”對外透露了一下許宣船只抵達的大致日期和可能停靠的碼頭。
然后,蘇州的碼頭便也陷入了一片沸騰的熱烈之中。
這一切純屬自發,根本無需蘇州城內的任何世家大族在背后鼓動組織。
保安堂的聲望,在江南,尤其是在這吳郡腹地,本就是無可匹敵的存在。
在這里,保安堂所做的遠不止是贈醫施藥,更有那數年如一日的定期施粥,不知救活了多少瀕死的流民災民。
近的有去歲荊州水患涌來的災民,遠的更有從北方戰亂之地逃難而來的流離失所之人。
許多人都是靠著保安堂那一碗碗厚粥,才勉強吊住了性命,熬過了最艱難的時日。
這份活命之恩,百姓們銘記于心。
這也是大一統王朝不準許私人救濟以及團體互助的原因,真的會動搖統治權以及穩定的。
當許宣的船只靠岸,看到那無數殷切、感激的面龐,以及他們手中捧著的、可能已是家中最珍貴之物的野菜、雞子時,為了不辜負這份心意,鼓舞人心,這次沒有再婉拒。
他笑著收下了這些飽含深情的禮物,雖不值錢,卻重逾千斤。
隨后再次于碼頭空地上,當眾打了一套剛猛與靈動兼具的掌法,權當給父老鄉親們助興答謝。
掌風呼嘯間,引來陣陣喝彩。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得意地高聲議論:
“要我說啊,錢塘的百姓眼光還是太過狹隘!這分明是‘鐵掌鎮吳郡’嘛!怎的只冠個錢塘的名頭?”
“沒錯,沒錯!合該是‘吳郡許宣’,而不只是‘錢塘許宣’!”
蘇州的百姓心里門清,若單論“本地親密度”,自己肯定爭不過許宣的家鄉錢塘。
于是便干脆大而化之,巧妙地將許宣的聲望“升格”為整個吳郡的驕傲。
這樣一來,日后跟遠方親友吹起牛來,底氣可就足多了。
“我們吳郡出了個了不得的人物你知道嘛?就是那個許宣!一雙震天鐵掌打得妖魔辟易,詩詞文章更是堪稱一絕,巴拉巴拉……”
光是想想那場景,就讓人覺得臉上有光,心里美得很。
就這么一路敲敲打打,在沿途百姓一浪高過一浪的熱情歡送中船只終于駛過了蘇州,抵達了鎮江地界。
喧騰熱鬧的場面,才總算稍稍消停了一些。
許宣這一路北上,可謂是酣暢淋漓,掌風幾乎響徹了江南水道。
“鐵掌”之名也隨之真正名動江南,無人不曉。
他嘴上總是說著“不希望驚擾大家”、“莫要耽誤正事”,但每每看到兩岸聚集的人群,聽到那震天的歡呼,內心深處那點小驕傲還是忍不住冒頭。
看,這便是我們保安堂種下的善因結出的善果!
干了這么多實實在在的好事,這便是人心所向,誰也無法抹殺!
人逢喜事,快樂翻倍,這等暢快時刻,自然想找個人分享一番。
他轉頭看向身邊最忠實的聽眾,石王。
醞釀了一下情緒,用一種混合著感慨與謙遜的語氣說道:“唉,我跟你說,我許宣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當初創立了保安堂……”
頓了頓,準備迎接對方疑惑或安慰的眼神,然后好繼續抒發“最懷念當初只是個普通書生,無憂無慮”的凡爾賽文學。
然而,石王只是沉默地聽著,然后極其認真、誠懇地點了點頭,甕聲甕氣地給出了解決方案:
“哦。那,關掉。”
三個字,干脆利落,直接“殺死了比賽”。
許宣:“……”
瞬間被噎得說不出話,所有醞釀好的情緒都卡在了喉嚨里。
好吧,有時候,你沉默寡言、只聽字面意思的特性……也挺好的。
是我的錯,我不該試圖跟你玩文字游戲。
許宣默默地放棄了分享的念頭,只能將這份“成功的煩惱”與“受歡迎的快樂”獨自消化享受。
船隊行至金山寺時,特意停靠了一晚。
監寺廣亮大師聞訊迎了出來,見到許宣,胖乎乎的臉上笑開了花。
樂呵呵地雙手合十,恭敬中帶著幾分戲謔地喚了一聲:
“阿彌陀佛,方丈大師一路辛苦,貧僧有失遠迎了!”
顯然,這位“法海禪師”一路北上的動靜實在太大,沿途事跡早已通過無數香客和路人的口,添油加醋地傳回了金山寺。
在那些越傳越神的版本里,許宣幾乎已是陸地菩薩般的存在。
廣亮聽得多了,此刻見面,自然也忍不住打趣一句。
寺廟里的小和尚們聽聞傳奇方丈駕臨,紛紛放下經卷、木魚,好奇地跑來問候,順便近距離觀摩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法海禪師”。
他們擠在廊下,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竊竊私語:
“哇!他有頭發哎!”
“還是個讀書人打扮呢,看著好斯文!”
“胡說!香客們都說他是江湖上頂尖的大俠客,掌法厲害得能劈開磨盤!”
“那……那方丈會教我們這么厲害的掌法嗎?”
許宣看著這群天真爛漫的小沙彌,故意嘆了口氣,擺出一副“你們這群小朋友啊,真拿你們沒辦法”的寵溺表情,隨即笑道:“想看好玩的?那就看好了!”
說罷,他身形一動,就在庭院之中快快樂樂地打了一套拳法。
砰砰砰!
掌風呼嘯,拳影翻飛。
一掌一拳在空中急速穿梭,剛猛凌厲,每一次出擊都精準地擠壓空氣,發出陣陣清脆的音爆,仿佛鞭炮在耳邊炸響。
他深知小朋友就喜歡熱鬧炫酷的調調,故意將這場表演弄得聲勢極其浩大。
拳腳往來間,竟還隱隱夾雜著獅吼虎嘯般的低沉轟鳴,震得庭院中的樹葉都簌簌作響。
畢竟在孩子們粗淺的認知里,聲光效果越大,那就代表越厲害!
最后一招“凈土蓮開”打完,他氣定神閑地收勢而立,姿態瀟灑無比。
“怎么樣?”他笑瞇瞇地看著一群眼睛發直、嘴巴張成O型的小和尚,“這些都是咱們凈土宗壓箱底的絕學,厲害吧?有興趣的話,就去藏經閣里多翻一翻,那些典籍誰都可以看的哦~”
小和尚們哪里經受過這種視覺和聽覺的雙重震撼誘惑,頓時覺得那些平日里覺得枯燥的經典變得高深莫測起來。
一個個興奮地點頭如搗蒜:“凈土宗的功夫好厲害啊!”“我明天就去藏經閣!”
一旁的廣亮大師臉色瞬間黑如鍋底。
堂堂一方寺院的方丈,怎么還在自家寺廟里用這種江湖把戲忽悠小輩!
他們禪宗正宗的羅漢拳、伏虎拳難道不剛猛正大嗎?
不對……重點好像是,凈土宗的典籍里根本就沒記載這些花里胡哨的拳腳功夫好不好!
您這樣搞下去,讓我以后還怎么有臉回禪宗本山匯報工作?
怕不是要被師叔伯們當成凈土宗派來的“叛徒”給清理門戶了!
最后,廣亮好說歹說才把一群興奮得嘰嘰喳喳、還想著立刻就去藏經閣找“凈土神掌”秘籍的小和尚們都哄散了,這才轉過身,對著許宣這位“法海方丈”大倒苦水:
“我的方丈大師哎!您就高抬貴手吧!禪凈合一?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啊!咱們禪宗講的是頓悟本心、見性成佛,凈土宗求的是念佛往生、依他力解脫,這……這路數它不一樣啊!”
許宣聞言,只是微微一笑,雙手合十,念了四句偈子:
“禪凈本無二,只貴見性明。若論宗派分,皆是夢中人。”
他語氣平和,卻自有深意:“佛法廣大,何必執著于門戶之見?禪是佛心,凈是佛土,心土本是一如。若硬要強分彼此,爭論高下,便如同在夢里爭斗,忘了醒來的本來面目。”
他指了指藏經閣的方向,神色坦然:“寺中三藏經典,禪宗、凈土、天臺諸宗論著,皆陳列于此。你們想看便看,想學便學,我從無門戶之見。能得受用,便是好法。”
這番話,既點明了禪凈在究竟意義上的無別,又批評了執著宗派之分的虛妄,說得極為高明。
就連廣亮這位真正的禪宗和尚聽了,也隱隱有所觸動,覺得似乎抓到了點什么,又一時說不分明,只得暫時按下滿腹的牢騷。
合十道:“阿彌陀佛,方丈所言……亦有道理。”
接下來,便輪到許宣發問了。
他環顧寺內,明顯感覺寺中多了許多陌生的小沙彌不禁好奇:“我看寺中,怎地多了這許多小師父?”
廣亮聞言,臉上笑容斂去,長長嘆了口氣:“唉,方丈有所不知。去歲九州天災人禍更甚往年,南方尚且有官府和如保安堂這般的善堂救助,北方諸州……百姓多是自求生路,艱難無比。”
“這些孩子里,十有八九都是從北邊逃難來的,爹娘實在養不活了,眼看要餓死,只能……只能狠心送到寺院門口,求佛祖給條活路。”
許宣聽罷,沉默地點了點頭。
即便保安堂如今在江南開設了不少善堂粥棚,終究能力有限,無法救濟天下所有人。
更何況從北方逃難來的流民,可能根本不知道江南還有這等去處。
而南方本地的貧苦人家,為了自家孩子能多喝一口粥,也未必會主動告知外人。
鎮江地處長江南岸,是北人南渡的重要口岸之一,自然接收的流民孤兒最多。
這金山寺,便在不經意間,承擔起了這份沉重的慈悲。
“對了,怎么沒看見慶有?”許宣環顧四周,忽然問道。
平常最怕看到慶有突然出現在眼前,現在看不到還有些.警惕呢。
這家伙上次在云夢澤死活非要主動留下殿后,結果被不知名的妖族大能隔空錘了一記。
辛苦修持的金身當場碎裂得如同摔在地上的瓷器,慘不忍睹。
許宣后來忙著斬情也沒來得及細問,不知他那傷勢到底好了沒有。
“傷……倒是好了。”
廣亮提到這個徒弟,表情變得極其復雜,混合著欣慰、震撼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自我懷疑。
他描述起當時的景象:就在許宣離開后不久的一個深夜,慶有禪房所在的方向突然爆發出萬丈金光,璀璨奪目,將半個金山寺照得亮如白晝!
更有清越的龍吟之聲環繞寺院長達一刻之久,威嚴神圣。
等他急匆匆趕到慶有房外,推門而入只見慶有已然蘇醒,不僅傷勢盡復,更是完成了金身重塑。
新生的金身寶光內蘊,比以往更加堅固圓滿,周身精純澎湃的佛力浩蕩如江海,深不可測。
廣亮當時的感受就是自己這幾百年勤修不輟的道行,簡直像是修到了狗身上。
這徒弟竟因禍得福,于重傷涅槃中一步跨過數重境界,修為暴漲且根基穩固得可怕。
更令人驚異的是,慶有的胸膛之上,多了一道活靈活現、仿佛隨時會騰空而出的神龍紋身,龍威凜然,疑似得了天龍護佑,與他的佛力完美交融。
這景象任誰看了都會覺得絕非普通突破,分明是某位佛門大能的宿世功果正在這年輕軀殼中逐漸復蘇。
而且觀其法相莊嚴、禪意沛然,絕對是禪宗一脈了不得的高僧。
“那身磅礴法力中蘊含的道與理高深莫測,”廣亮壓低聲音,帶著幾分敬畏,“貧僧偶爾甚至能從他逸散的佛光中,依稀窺見‘拈花微笑’那般至高禪境的景象……我猜測,慶有怕不是某位佛陀親傳,甚或是……降龍羅漢的嫡系弟子轉世?”
廣亮這猜測還是不夠大膽。
為什么就不能是……降龍羅漢本人呢?
許宣表面淡定自若,端起茶杯輕呷一口,實則心中微慌。
降龍那家伙,當年算是打死了自己的肉身,而自己后來也機緣巧合下,算是壞了他“過去尸”的功果,兩邊扯平,恩怨難分。
可前段時間云夢澤讓他留下斷后那事……終究是有些理虧。
罷了,罷了!許宣心一橫,我能收拾他一次,就能收拾他第二次!
反正那倔驢認死了我是“佛敵”,這梁子算是結下了,根本解不開。
按下心頭雜念,故作不經意地問道:“哦?慶有師弟去了西南?所為何事?”
廣亮不疑有他,嘆道:“是啊,他說西南魔災未平,殷大學士獨木難支,他既已恢復,便當盡一份力,前去相助。唉,那邊的局勢,聽說比洞庭那邊還要險惡幾分,真是……”
老和尚說著,又自發地感慨起來:“方丈您說說,這天下到底是怎么了?”
“妖魔鬼怪層出不窮,災禍連連。難不成……真是有什么不得了的邪魔降世,才引得這些佛門前輩紛紛應劫降臨,前來針對?”
廣亮在不知不覺間,竟當了一回真相帝,一語道破了部分天機。
幸好他面前這位“邪魔本尊”并不喜歡刀人,只熱衷于用各種方式教人“向善”。
許宣聽得眼角微跳,放下茶杯,一本正經地叮囑道:“大師,如此有見地、有深度的話,要放在心里,切勿對外人言。”
“以免……被那潛在的邪魔針對,引來無妄之災。”
迅速轉移了話題,吩咐道:“對了,大師,勞煩你去準備一些上好的瓜果、清茶,再備上幾束凈香。”
廣亮一愣:“方丈,您這是要?”
許宣微微一笑,笑容里帶著幾分難以捉摸的意味:
“今晚,我要在這金山寺宴請我的‘至愛親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