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令心中一跳,面上卻絲毫不顯,恭敬回道:“稟陛下,據渾天儀所示,那白蓮妖女根基尚淺,命格顯示至少需在人間蟄伏三十年方成氣候。此次驚動龍氣的,絕非此獠,陛下可放寬心。”
晉帝心中雖仍有絲絲疑慮,但看著太史令那篤定的模樣,尤其是這話聽著實在順耳舒心,很久沒有人這么吹捧朕了。
便也揮揮手:“既如此,便先這樣吧。愛卿辛苦了。”
“為陛下分憂,乃臣之本分。”
太史令躬身退出大殿,表面依舊從容淡定,步伐穩健。
然而一離開皇帝的視線,他內心的苦澀幾乎要滿溢出來。
上一次為了從“白蓮圣母”那口深不見底的鍋底下活命,他用了終極大招——拖字訣。
硬生生把觀測結果拖成了“需觀察三十年”。
誰知道這才摸魚不到兩個月,南方就又搞出這種能把渾天儀都震得亂顫的大事!
不是……南方搞事的那位兄弟,你們能不能稍微歇一歇?
搞這種級別的大事難道都不需要冷卻時間的嗎?!
反正現在他是打死都不會再把鍋甩到白蓮圣母頭上了。
之前那么多前輩用生命換來的教訓足夠深刻,他已經能分清楚什么是可以稍微糊弄的,什么是絕對不可觀測不可提及的“禁忌”。
只是,方才渾天儀驚鴻一瞥間,那仿佛要撕裂天穹的怪異金龍與那彌漫四野的妖氣究竟是什么……
洛陽城中,無形的風暴正在猛烈吹動,攪動著各方勢力的神經。
而在洛陽之外,同樣有那么幾位存在,心情復雜地遙望著淮水方向。
比如,長眉真人。
盡管天機混沌,尋常修行者難以窺破淮水動蕩的根源,但他幾乎可以肯定這驚天動地的動靜,絕對和那個男人脫不了干系。
許宣。
這可真是一件……“大好事”啊。
長眉撫著長須,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精光。
他與許宣三次交手,次次落于下風,自身氣運已被對方壓制。
就連關乎蜀山道統未來的“三英二云”歸位之劫,也因許宣的橫空出世先后失去了“天時”與“人和”,處境頗為被動。
但現在,情況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波折。
許宣的敵人越多越強,吸引的火力就越猛,長眉原本的劣勢相對而言就越小。
這突如其來的淮水禍君,無疑給他帶來了一個絕佳的喘息之機,甚至是一個……重新布局的機會。
緩緩抬起手,掌心之中,兩團截然不同卻同樣蘊含著恐怖劍意的光暈悄然浮現。
其一,仿若一輪被九天烈焰精心雕琢而成的赤色玉輪。
周身流轉著熾熱而靈動的光芒,核心處如同蘊藏著一輪微縮的大日,光芒并非單純的灼燒,更帶著一種破開一切陰霾滌蕩萬邪的磅礴正氣。
恰似晨曦之中雄雞引頸長鳴時,噴薄而出的第一縷純粹陽剛的曙光,蘊含著無盡的生機與斬破虛妄的決絕。
此乃七修劍之一,天嘯!
其二,則宛如一顆溫潤潔白散發著柔和圣潔光輝的明月寶珠。
靜靜地懸浮著,周身縈繞著一層淡淡的、如夢似幻的清澈清輝,光芒并不刺眼,卻帶著一種洞徹心扉、凈化神魂的奇異力量。
恰似寂寥月宮之中,玉兔于桂樹下嬉戲時,不經意間灑落的皎潔銀霜,純凈、空靈,卻又帶著一絲不容褻瀆的威嚴。
此乃七修劍之二——陽魄!
作為舊蜀山一脈的掌教,長眉對于這些源自蜀山本源的神兵利器,有著天然的感應與吸引力。
收集起它們來,自然比保安堂那幫四處“打野”的家伙要快上不少,也更為順手。
這兩顆沉寂已久的劍丸在他掌心微微震顫,似乎在回應著遠方的動蕩。
現在要做的自然是……趁熱打鐵。
長眉真人抖手便將掌心那兩枚蘊含著無匹劍意的劍丸打入云端。
只見天嘯與陽魄化作一赤一白兩道驚鴻,撕裂云層,以驚人的速度朝著東方疾馳而去,與先前早已送出的金鼉、水母、玄龜、青靈四枚劍丸匯合。
他要加速促成那“最后一云”匯聚七修劍的時機,助其早日入道,提前引動那避無可避的劫運之戰!
待到六劍齊出,氣機牽引之下那最后一枚代表“蜈蚣”,也是最為詭譎難測的“赤蘇”劍丸,想必再也無法隱藏其蹤跡了吧?
按照其特性,多半會應在江南那片靈秀卻又暗藏殺機之地。
想到這里,長眉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古怪。
七修劍總共七枚劍丸。
金鼉、水母,是他當初試探錢塘時“送”過去的。
玄龜、青靈,是在云夢澤大劫中“順勢”送過去的。
就連剛剛飛走的天嘯、陽魄,也是他親手“送”過去的。
所以……保安堂那些所謂的新蜀山劍俠們,到底在干什么?
他們不是應該四處奔波,苦苦尋覓這些失落的神兵嗎?
怎么到頭來,最大的“供貨商”反而成了自己這個舊蜀山之主?
就這樣的效率,還怎么振興新蜀山?還怎么跟自己斗?
但轉念一想。
許宣這人陰險毒辣,心思詭譎,魔性深沉。
難不成是想拖延決戰的時間?
細思其中,必有蹊蹺啊。
思索片刻不得其解,只能收斂心神,轉頭處理起西南方向的棘手事務。
“那個和尚……又回來了?”
他眉頭微蹙,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下首的許飛娘無奈地點點頭,臉上寫滿了晦氣:“回來了。還是那副普通中年行腳僧的模樣,幫著那位殷大學士把我們的人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年后的慶有和尚重塑金身后戰力有了質的飛躍。
如今不止是防御堪稱無敵,就連出手都帶著一股前所未有的金剛怒意,兇狠了數倍不止。
就靠著那一套返璞歸真大巧不工的羅漢拳,他一個人竟生生守住了劍門關天險。
在場那么多魔道兇人凡有不服氣上前挑戰的,無一例外全被他一拳一拳硬生生錘趴下了。
“幸好,”許飛娘補充道,帶著點心有余悸,“那和尚似乎還未徹底領悟神足通,否則……恐怕有幾個連跑都跑不掉。”
長眉真人微微頷首,那慶有和尚,他曾遠遠看過一眼。
氣息沉凝,佛法精深,絕非易與之輩,確實輕易招惹不得。
但正因如此,才更必須有人去死死纏住他,絕不能讓其成為許宣在未來那場決戰中的一大助力。
所以……
“師弟,”長眉的目光轉向一旁的血神子鄧隱,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你去犍為郡走一趟。”
血魔鄧隱直接傻眼了。
我?
不是……師兄你是不是點錯人了?
我雖然是魔道巨兇,實力也自認不俗,在您沒暴露之前那也是蜀地首屈一指能與幽冥老祖那等老魔掰手腕的魔道大人物。
可問題是現在版本更新了啊!
天地元氣隔三差五就暴走一番,各路隱世的兇神,上古的妖王層出不窮。
自己這“蜀地魔頭”的含金量早就大幅下滑,早就沒了當年那種橫著走的無敵氣勢。
再說,那個和尚明顯有問題!
鄧隱的眼力固然比不上長眉真人,可他好歹也是昔年散仙門下,正兒八經的蜀山出身,底蘊和見識還是有的。
他看得出那慶有和尚極有可能是某位大能轉世,一身實力根本不能按表面那所謂的“二境”來計算。
真打起來,天知道會爆發出什么來。
再說現場這么多妖魔鬼怪,你咋就偏偏讓你親師弟我去填這個坑?
師兄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然而,面對長眉那平靜無波卻深不見底的目光,鄧隱心中縱有萬般不愿千般腹誹,卻也不敢說個“不”字。
只有他們這些真正深入魔道,與長眉牽扯極深的人才知道,現在的長眉真人究竟有多恐怖。
他正在以一種近乎冷酷的方式剝離自身的諸多情緒,甚至連那些滋生出的魔念,在他眼中都成了可以隨時斬落用以淬煉道心的資糧。
其境界修為,幾乎已經超過了當年他們的師尊樗散子余道人!
血魔鄧隱只得硬著頭皮,領命而去。
身影化作一道血光,悻悻然掠向西南方向。
血魔一走,殿內其余魔頭更是噤若寒蟬。
長眉目光掃過,沒有任何停頓,一道道命令接連發出,將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魔頭盡數派遣出去,奔赴九州各地。
九州的水需要再渾濁一些,局勢需要再動蕩一些。
他敏銳地感覺到原本推算中那“道消魔漲”的大勢,似乎被某種莫名的力量削弱了幾分。
以致于他的境界并未如預期那般攀升到推演中的高度。
這讓他不得不采取更主動也更激烈的手段,去推動這場劫運。
長眉真人在落子布局,攪動九州風云。
而西湖之底,白蛇帝君卻是幽幽一嘆。
許漢文這家伙……怎么剛到江北,就又招惹上了這種級別的強敵?
那可是上古淮水禍君!她是真的擔心這男人還沒等自己處理好天人極限的情劫關隘,就提前被人給宰了。
無奈之下,只得再次于冰冷的湖底宮殿中翻閱起那些古老的玉簡典籍。
試圖找出幾樣能護他周全的寶物,或是能助他急速提升的法門。
所以說欠債的是大爺,而這感情債更是天下最難還的債啊。
整個九州,或許唯一為此感到歡樂的,便只有那位深居長江的龍君了。
祂的“投資”與“相信”再次得到了豐厚的回報。
果然,只要把機緣送到那小子手上,就一定能觸發驚天動地的大事件。
不過……許宣這廝,膽子也忒肥了點吧?
祂當初送機緣的時候,明明是先送的“黃河龍門”,后送的“淮水歷練”。
本意是讓他循序漸進,誰知道這家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直接跳過所有前戲,一頭莽進了最終關卡。
“二代白蓮最大的特性,可能真就是不怕死……”龍君嘀咕著,金眸中卻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希望他接下來,還能有更‘優秀’的表現。”
而處于風暴中心的許宣,對于來自四面八方的或擔憂或算計或看樂子的關注,早已根本不在乎了。
誰叫他過江之后,起手就直接對上了無支祁這種終極BOSS呢?
有了這等“輝煌”戰績打底,后續再來幾個什么妖魔鬼怪上古大家伙,也都無所屌謂。
這種“我已經打過最猛的,剩下的都是弟弟”的強者心態,是一般人根本無法理解的。
當然作為他親手帶出來的弟子,崇綺三奇多多少少還是能共鳴那么一點點的。
因為他們也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向老師“致敬”。
此刻,季瑞同學仰頭望天,看著眼前明顯超出預計,絕非他們三人能獨立處理的棘手場面,最后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嘟囔了一句:
“要不……還是聯系許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