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猶如迷人四方易處;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
許宣是什么人?
他是被凈土宗寄予厚望的佛子,更是出道伊始便以操弄人心掀起滔天風浪而聞名的白蓮大魔王!
即便此刻降臨的只是一道虛幻化身,想要拿出點“小小的”針對心神的手段,依舊是信手拈來。
更何況老和尚內心有著破綻,一個可以讓圣父隨意操控的破綻。
以心映心,言語化作無形的重錘。
一記蘊含著佛門真諦與破妄之力的當頭棒喝,伴隨著那“孟龍潭”三字攜帶著湛湛白光,狠狠敲入龍潭老和尚的心魂最深處,粗暴地撕開了那層籠罩在他記憶之上的厚重迷霧!
“啊啊啊啊啊——!!!”
凄厲痛苦的呻吟聲瞬間沖破了佛堂原本的清幽。
老和尚失去了所有得道高僧的風度,整個人蜷縮起來,雙手死死抱住頭顱,發出如同野獸般的痛苦嚎叫,狀若瘋狂。
那聲音里充滿了記憶被強行撕裂,認知被徹底顛覆的巨大痛苦。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得眾人紛紛后退。
傅清風下意識地靠近了寧采臣,就連季瑞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也暗自嘀咕:“這老東西不會疼瘋了,突然咬我吧?”
隨后,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了那始作俑者,許宣的虛幻身影。
在“三奇”眼中,自然是“許師牛逼!”、“臥槽幾句話就讓這刀槍不入的老禿驢破防了!”的無限崇拜與與有榮焉。
而在傅天仇看來,卻是心中猛地一酸,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與同情。
當初……他不就是這么被對方引經據典,層層剖析,說到道心破碎、懷疑人生的嗎?
一個強硬、固執、堅信自己理念了一輩子的老人家,突然被無可辯駁的事實和邏輯證明了自己的“不行”與“落伍”。
那種信仰崩塌的痛苦,簡直摧肝裂膽。他白天渾渾噩噩,夜晚輾轉反側,足足被折磨了七天七夜才勉強緩過勁來。
現在看著地上痛苦哀嚎的龍潭和尚,傅天仇突然深刻地意識到:這位許公子,雖然心胸大度,不計前嫌,但行事……是真的喜歡行霹靂手段啊!
實際上,這次許宣還真沒用什么特殊手段。
僅僅是點破了對方身份,撕開了那層蒙蔽其真靈的虛妄而已。
強調一下,這就是正道中人最喜歡干的那種。
畫壁的故事逃不開三個核心角色:孟龍潭,朱舉人,以及那位神秘的老僧。
朱舉人早年受人設計,仕途坎坷,心灰意冷之下入了白蓮教,竟在其中尋得了詭異的心中安寧,繼而苦心修行,最終成了三境的神魂修士,在北地也算是一號人物。
可惜,他命運多舛,故事開局不久便自愿化作了一顆“甘甜的果子”,資助了某位圣父的早期覺醒,成了墊腳石。
而那主導了一切的老僧,作為三百年前叛出凈土宗的狠人,在外界確實混得風生水起。
憑借畫壁和幻化宗的手段,道行法力突飛猛進。
然而終究是神通不敵真正的大氣運和頂級法寶,最終被凈土宗大佬出手擒回,鎮壓于靜心池深處懺悔罪業。
奈何其魔念頑固不散,竟還能分神化念,借“潯陽天女圖”布散世間,試圖脫困。
最終因畫壁因果牽動,惹來了不該惹的法海禪師,落得個身死道消一切成空的結局。
如今,這最后一位孟龍潭于此情此景下出現,倒也不足為奇。
只是看他眼下這般痛苦模樣,恐怕過去的經歷,遠比話本中記載的還要凄慘曲折得多。
地上的老和尚,或者說孟龍潭劇烈地抽搐了許久,周身冒出大量渾濁的霧氣,仿佛是他被扭曲篡改的記憶和修為正在瘋狂逸散。
甚至連這間與他本命交修的龍潭寺都隨之劇烈動搖,光影明滅,變得極其不穩,仿佛隨時都會崩塌。
足足過了兩柱香的時間,這劇烈的動靜才終于漸漸平息下來。
身上的佛衣早已沾染了地上的塵土與污漬,皺巴巴地裹在身上,不復最初那寶相莊嚴的模樣。
龍潭和尚面容悲戚至極,雙手雖然還本能地合十在胸前,但一聲“阿彌陀佛”卻是無論如何也念不出來了。
只因為他想起了太多東西。
那被強行塵封扭曲的真實過往,此刻正如潮水般涌入腦海,帶來的不是解脫,而是更深的痛苦與茫然。
一般劇情發展到這個環節,便是受害者或加害者吐露真相宣泄心聲的標準環節了。
老和尚孟龍潭也不例外。
眾人見狀,紛紛好奇地湊近了些,準備傾聽這段塵封的往事。
他聲音沙啞,斷斷續續地開始講述。
故事要從‘江西孟龍潭,與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蘭若,殿宇禪舍,俱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掛褡其中。’講起。
在京畿之地偶然踏入了一座荒僻的寺院。殿宇禪舍都不甚寬敞宏大,只有一個掛單的老僧暫居其中。
兩人被畫壁仙境所吸引,心神沉入其中,經歷了種種險境。
許宣早已知道這段典故,甚至知曉背后更深的隱秘,因此聽得面無表情,反應平平淡淡。
而季瑞、寧采臣、早同學三人可就大不一樣了!
他們雖是奇人,但這等親身經歷者講述“原著劇情”的機會也是頭一遭,此刻一聽,頓時覺得:“嚯!有點東西啊!”
“三奇”的思維何等敏銳刁鉆?
立刻就從這看似浪漫奇幻的故事里品出了不對味兒的地方。
那掛單的老和尚,出現的就那般巧合?
偏偏就在他倆路過時顯露出畫壁神異?
怎么就那么“恰好”地讓兩個路過的凡人跌入幻境之中,經歷了那么多玄奇故事?
《崇綺書院放假手冊》內部版里可是寫得明明白白:這種深山古剎、獨居老僧、主動展示神異的,九成九是個等著肥羊上門的“套”啊!
所以……
這背后肯定還有隱情!說不定那老和尚就是個潛伏多年,專坑過路人的老妖魔!
這個念頭一起,三人頓時覺得手癢難耐。
就像一個少年郎,若是手中拿著一根無比合心意還趁手無比的木棍,就總想砍一砍路邊的樹枝,抽一抽盛開的油菜花,橫掃一片無辜的野草。
再不濟,對著空氣都能虎虎生風地打出一套自認無敵的劍法。
而現在他們三人手中握著的,可不是什么普通木棍!
那是承載仁道浩然的正氣神兵!是能勾動七情六欲的琴魔心弦!是專破虛妄執念的克己銘心之刀!
更何況他們經歷了地府闖關,江北降魔等諸多惡仗,心中自有一份斬邪除穢護衛人道的俠氣在蓬勃涌動。
為民除害,我輩義不容辭啊!
三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躍躍欲試的光芒,這洛陽古剎看來很有必要去“探究”一下了。
而傅天仇聽到“洛陽之外的荒山寺廟”這幾個字,眉頭下意識地緊鎖起來。
心中驀然想起了那座在洛陽頗有些隱秘傳聞的寺院,明懸尼寺,世人亦稱之為珈藍寺。
此寺位于洛陽城外的建春門外,石橋之南,坐落于迂回環繞城郭的谷水畔,水流最終東入陽渠石橋。
地理位置算不得極其偏僻,但香火似乎也并不鼎盛。據說寺中也藏有諸多年代久遠內容奇詭的壁畫。
此刻聽孟龍潭提及荒寺畫壁,他心中頓時警鈴大作,暗下決心日后回到洛陽,定要對這類地方敬而遠之,加倍小心。
幾人各有心思,唯有許宣毫無反應。
他真正在意的是龍潭和尚之后要說的“后續劇情”,或許可稱之為《畫壁2》。
老和尚孟龍潭喘息稍定,悲戚的面容上浮現出追憶與痛苦交織的神色,終于開始講述故事的下半段:
“當時……小老兒我自那畫壁幻境中脫身后,心神恍惚,便回到了江西老家。”
“朱兄……朱孝廉他則繼續留在京畿,準備考取功名……只是,唉,沒過兩年,便徹底沒有了音訊……”
老和尚記憶復蘇后,竟還下意識地念叨著那位故人,語氣中帶著一絲掛懷。
他卻不知,那位朱兄弟在朝堂的兩年混得極其不堪,早已從滿懷抱負的舉人淪落成了無人問津遭人唾棄的“路邊野狗”級別。
最終心灰意冷,將自身獻祭給了某項“最偉大的事業”,成了滋養圣父的養料。
說回孟龍潭自己。
他回到江西老家后,雖重操舊業,但那畫壁中神奇瑰麗跌宕起伏的經歷卻如同夢魘般日夜困擾著他,寢食難安,對凡俗生意再也提不起興趣。
最終難以抑制內心的困惑與某種莫名的吸引,再次動身北上,決心找到那座寺院,尋個答案。
這種行為,就像《桃花源記》里的武陵人,離開后還想再回去看看,不管目的是懷念求證還是其他,倒也屬人之常情。
萬萬沒想到,他竟真的再次找到了那座荒寺,并且又一次遇到了那位掛單的老僧。
這次,他知道了對方的法號——善心。
“善心……這法號一聽便是大德高僧啊!”
孟龍潭當時便是如此想的,語氣中甚至還帶著一絲當年的敬畏。
他與“善心”老僧交談數日,不知為何,便被其佛法精深抑或是別的手段所折服,心中充滿了對佛門的向往,竟就此拜入了對方門下。
老僧也欣然收下了他,并賜予他法號——龍潭。
修行的自然是師傅“善心”傳授的正宗凈土宗功法,所學的諸般幻化手段也是正宗的幻化宗傳承。
雖然這兩者結合本身就已極為詭異,但新人如何知道呢。
只是有一天,師傅“善心”外出云游后,便再無音訊,徹底失蹤。
自此,他便只能獨自帶著這座奇異的龍潭寺在北地行走,一邊依循師門“點化癡人”,一邊“降魔除妖”,一邊苦苦尋找師傅的蹤跡。
至于那位抓傅天仇前來將他引入此劫的游方道人,則是在太原地區結識的“知交好友”。
當時修行畫壁神通遇到關隘,遲遲無法突破,還是這位“道兄”指點了他其中的訣竅。
更有一次被兇悍的白蓮教徒追殺,也是這位“道兄”及時出現,救他于危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