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隨即搖了搖頭,語氣沒有絲毫轉圜的余地:“但很可惜,不行。”
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小和尚,又掃了一眼地上閉目不語的老和尚,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煉不煉得出來,不試試怎么知道?萬一火候夠了呢?”
季瑞的態度異常堅決。
這老和尚之前仗著畫壁玄奇,說抓人就抓人,說軟禁朝廷命官就軟禁,全然不講世間情理,不顧可能引發的嚴重后果。
那般肆意妄為的時候,怎么不想想后果?
哦,現在被打敗了,修為半廢,就打算擺出一副“任由處置”的可憐相,妄圖一筆勾銷,當什么都沒發生過?
“你犯法了你啊,老和尚。”季瑞的聲音冰冷,“世間有世間的王法,修行界有修行界的規矩。哪一條容得你如此行事?”
之后,自然便是拷問環節。
早同學上前,沉聲闡述儒家道理,言明其干涉人道囚禁官員之過。
老和尚卻只是閉目低誦佛號,言說此乃前世因果,今日當償,避而不談人間律法。
寧采臣試圖以琴音心映之術,窺探其心防破綻,動搖其心志。
然而這龍潭和尚越是瀕臨絕境,那顆歷經磨礪的佛心反而越是堅固,如同頑石沉入古井,波瀾不興,沉默以對。
任憑刀斧加身般的威脅迫近,他也只是沉默不語,擺出了一副寧死不屈悉聽尊便的模樣。
大不了一死,似乎便是他最后的堅持。
大惡人季瑞眉頭一挑,目光陰惻惻地說道:“那你這小徒弟的性命……也不在意了?”
他試圖將壓力施加給看似油鹽不進的老和尚。
可惜,這一次遭到了“隊友”的背刺。
只見傅天仇竟上前一步,更加堅定地將瑟瑟發抖的小和尚全然擋在自己身后。
雖然氣息因被困而有些虛弱,但腰桿挺得筆直,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剛正:
“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仁者不為也!”
老大人目光灼灼,先是看了季瑞一眼,隨即轉向地上的龍潭大師:“拷問這老僧,老夫無話可說。他拘禁朝廷命官,干涉人道,其行已偏,其心難測。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不知本心好壞,但行為惡毒,合該受此懲戒。”
話鋒一轉,護緊了身后的小和尚:“但這小沙彌年幼懵懂,未必知悉其師全部謀劃,更未直接作惡。豈能因師之過而徒罹慘禍?禍不及孥孺,此乃仁道底線!”
這一下,搞得季瑞是相當煩躁。
他狠狠瞪了傅天仇一眼,內心瘋狂吐槽:果然沒有默契的豬隊友有時候真的挺讓人無語的!
我們在這唱黑臉白臉搞審訊,您老倒好,直接跳出來當道德標桿了!
不過,這老東西在親眼見識過他們三人那堪稱毀天滅地的戰斗場面后,還敢為了一個小和尚站出來堅持所謂“仁道”.
倒也讓季瑞心里對其生出了那么一絲絲的……認可?
這老頭,膽氣還是有的。
于是,事情就這么僵在了這里。
殺人放火清理現場,甚至直面上古大妖,“三奇”憑借著許師的“專業”傳承和豐富的作死經驗,都能處理得干凈利落。
但偏偏是這種拷問逼供,尤其是面對這種“非典型壞人”的環節,他們確實不擅長。
畢竟許師也沒教過這個,通常都是直接物理超度的。
最討厭的就是這種!
對方不算是徹頭徹尾的惡人,但又確實干了壞事,偏偏這壞事還被及時制止了,沒造成最惡劣的后果。
直接殺了吧……似乎有點過頭,也不符合“保安堂”辦事的規矩。
但不弄清這老和尚背后是否還有人指使,具體緣由為何,就這么放了,更是絕對不行!
場面一時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要不……還是聯系許師吧?”早同學提出了一個看似簡單卻無比有效的建議。
剩下兩人面面相覷,雖然臉上都帶著點“這點小事還要勞煩家長”的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認眼下這種涉及原則、律法、人情又不好下狠手的僵局,能四兩撥千斤般輕松破開的,恐怕唯有手段通天的許師了。
說干就干。三人不再耽擱,將氣息萎靡的老和尚龍潭押入佛堂,令其跪坐在蒲團之上。
傅家父女在一旁看著,眼中滿是疑惑,不知這三位奇人又要做什么。
只見他們手腳麻利地將佛堂條案上的貢品果品重新擺放整齊,甚至還將歪掉的香爐扶正。
最后,早同學從懷中極為鄭重地取出一只迭得精巧無比的彩色紙蝴蝶,將其恭敬地放置在條案最中央的位置。
三人又尋出幾柱品質尚佳的清香,點燃后,手持清香,面向那紙蝴蝶,齊聲肅穆道:
“恭請許師!”
隨著他們的聲音,那裊裊升起的青煙仿佛受到了無形力量的牽引,不再四散,而是飄飄渺渺地繚繞在那只紙蝴蝶周圍,緩緩將其籠罩。
下一刻,異變陡生!
那紙蝴蝶周身開始溢出柔和卻璀璨的彩色光芒,光芒逐漸拉伸、變形,最終勾勒出一個人形的輪廓。
光芒散去,一道略顯虛幻卻眉目清晰,帶著幾分無奈笑意的身影,出現在了佛堂之中。
正是白蓮大魔王許宣的一道神念跨越空間降臨于此。
這并非他第一次如此顯化,當年在郭北縣便曾以類似方式降臨,救下了道長。
如今隨著境界提升,法力愈發深不可測,完成此舉更是輕松自如。
只是這虛幻的許宣現形后,開口第一句既非問候,也非詢問案情,而是帶著一種極其微妙的,仿佛被回旋鏢打中的表情,指著那尚未燃盡的清香問道:
“誰讓你們點香的?”
他留給“三奇”激活這通訊紙蝶的方式那么多,正氣激活,真氣灌注,琴心連線,甚至對著它大喊三聲“許師救命”都行……
何必偏偏選用這種……這種方法?
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誕感油然而生,你們幾個小子……該不會是打算弒師吧?
早同學面對許師的疑問,一臉認真地回答:“回許師,是青堂主說這樣顯得比較尊重。”
得,破案了。
許宣頓時哭笑不得。
小青想當保安堂正堂主之心真是日益昭然若揭,竟然不惜使用這種“卑劣”的手段來曲線達成目的!
可惡啊……回去得好好“教育”一下她了。
和三個弟子簡單打過招呼后,許宣的目光便越過了他們,落在了后方那位目瞪口呆的傅老頭身上。
虛幻的身影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語氣熟稔地打了個招呼:“傅大人,別來無恙,我們又見面了。”
傅天仇這才從極度的震驚中回過神來,連忙收斂失態的神色。
帶著幾分復雜和敬畏,鄭重回禮:“許…許先生……老夫早該想到的,能教出寧采臣這等弟子的老師,又豈是凡俗之輩。”
人家弟子剛救了自己全家,這份情,無論如何都得認。
此刻再回想,對方當初上門“理論”,引經據典說得自己幾乎道心不穩,現在看來,恐怕真是就事論事,點醒自己,而非自己私下猜測的那般是挾怨報復。
自己竟以那般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是……慚愧。
此刻看來,對方當真是胸懷寬廣。
最后,許宣的目光才落到了地上那氣息萎靡閉目不語的老和尚龍潭身上。
一絲熟悉又有些微妙的氣息,讓他微微挑眉。
接下來,“三奇”你一言我一語的將整件事情的經過、細節,包括如何被傅清風求助、如何分析、如何闖入畫壁、如何各自破幻、如何壓制老和尚以及目前的僵局,事無巨細地向許宣匯報了一遍。
許宣安靜地聽著,從中迅速提取了幾個關鍵要素:
疑似凈土宗出身、掌控畫壁、法號龍潭、受“故人”所托……
有意思。
以許宣如今在凈土宗內那幾乎快與師兄平起平坐的詭異地位,宗門內部的諸多秘典名冊他早已可以隨意翻看。
若是沒記錯的話……凈土宗祖庭的正式譜系名冊里,可沒有任何關于“龍潭”這個修為不算低的老和尚的記錄。
按道理,以此僧的修為和能駕馭畫壁的手段,不該如此籍籍無名。
而且,其修行根基確實是凈土宗正傳的“三經一論”,頗為扎實,但其中又混雜了一絲……幻化宗的功底。
上一個敢這么玩,試圖融合兩派之長最后走向極端的魔僧,骨灰都被紫金缽盂給揚沒了。
于是,咱們的圣父許宣露出了他那標志性的,溫和得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
蹲下身對地上的龍潭老和尚柔聲道:
“大師,看來你我皆是佛門弟子,拜的都是西天佛祖。既然如此,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有什么難處或是隱情,不妨直說哦?”
那語氣,那笑容.
旁邊的“三奇”見狀,不約而同地悄悄后退了半步。
熟悉許師的人都知道,他笑得越溫和,往往意味著有人要倒大霉了。
“龍潭和尚,你當真是出自凈土宗?”
“老僧不打誑語,”龍潭大師低垂著眼簾,聲音虛弱卻肯定,“確是分宗出身,并非虛言。”
“那你可知道我‘法海’之名?”許宣再問,報出了自己在佛門中更為人所知的名號。
龍潭老和尚眼中閃過一絲茫然,搖了搖頭:“老僧多在北地山野行走,隱于山林,極少參與法會,確實……不知大僧名號。”
他心中還有些奇怪,這新來的年輕人氣息虛幻難測,竟也是佛門出身?
而且“法海”這名字,聽起來就頗為霸氣。
不知道也很正常,他常年自帶龍潭寺這件異寶云游,幾乎從不掛單在其他寺廟,消息極為閉塞。
自然沒聽說過近年來在佛門內部,尤其是凈土宗內已然掀起滔天巨浪的法海禪師的大名和“事跡”。
“那你可知道綽、凈業、慧超、法誠、法盛、靜藏、空藏等老僧名號?”許宣繼續追問,語速平穩。
“不知……”龍潭老和尚再次茫然搖頭。
每搖一次頭,心中的慌亂便增添一分。
不知道對方為何要問這些,但一種極其不妙的預感悄然出現。
他當然會覺得不妙!
因為許宣報出的這些法號,皆是北地如玄中寺、凈土寺、德州金山寺等凈土宗北宗重要宗門內擔任長老或住持的高僧大德!
一個常年自稱在北地修行的凈土宗僧人,竟對這些同區域同宗派的高僧一無所知?
這本身就極不正常!
“那你老師是誰?”許宣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目光如炬,仿佛能看透人心。
“善心。”龍潭老和尚幾乎是下意識地回答出了這個刻在心底的名字。
這個答案,讓許宣輕輕嘆了口氣。
凈土宗祖庭的名冊之上,有一片名字在三百年前的那場大動蕩中就被悄然抹去。
而法海禪師作為如今凈土宗內地位超然,甚至有望繼承宗門的存在,自然有權限看到那些被隱藏的信息。
“善心”這個名字,恰恰就是其中之一。
甚至,許宣還與這個名字的“過往”打過交道。
“你師傅……失蹤很多年了對吧?”他語氣帶著一絲篤定的憐憫。
龍潭老和尚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
他耗費多年光陰,踏遍北地山川,苦苦尋覓師尊蹤跡而不得,這堪稱最大的心結和隱秘對方……對方怎么可能知道?!
許宣在排除了諸多可能性之后,心中也是感慨萬千。
兜兜轉轉,線索竟然又繞回了這里。
最后一人終于齊了啊。
他不再看那震驚失措的老和尚,而是微微抬頭,仿佛在對冥冥中的存在說話,又像是在吟誦某句箴言:
“菩薩點化愚蒙,千幻并作。”
隨即,他聲調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帶著無上的威嚴與穿透幻夢的力量,直刺龍潭老和尚的心魂深處:
“孟龍潭!還不醒來?!”
“孟龍潭”三字一出,如同重錘敲碎了某種禁錮!
老和尚渾身劇震,雙眼驟然失神,無數被扭曲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沖入他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