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石王沉悶地低吼一聲,再次催動妖力。
身前的大地如同沸騰般劇烈翻涌起來,深層的泥土被粗暴地翻開重見天日,散發出混合著腐爛有機物、潮濕水汽以及……某種更深沉陰冷的氣息。
幾根灰白破碎的骸骨也隨之被翻出,無聲地訴說著此地的過往。
而地表之上,那些剛剛被它上一次施法掩埋的看似柔弱的花花草草,則再次被無情地深埋于數尺之下。
然后……
就在一片新翻的泥土之上,一株嫩綠的異常堅韌的根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頑強地鉆出,幾乎是在呼吸之間,便舒展葉片,綻放出一朵殷紅如血嬌艷欲滴的虞美人花朵。
緊接著,第二根從一塊碎石的縫隙中擠出,第三根甚至直接從一個剛被翻出的頭骨眼眶中生長出來,第四根,第五根……
仿佛只是一個剎那,漫山遍野新翻的泥土之上,再次被那刺目的紅色花海所覆蓋。
而且經歷了這番“折騰”之后,這些虞美人開放得比之前更加茂盛,更加妖異,層層迭迭,迎風搖曳。
明明是花朵,卻是帶著幾分剛強霸道之意。
石王:“……”
它那由巖石構成的高大身軀徹底僵住了。
這不是第一次嘗試了,這已經是第十次了!
沉穩如石王,此刻那堅如磐石的“道心”也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痕。
默默地走到一邊,不再試圖與那花海較勁,而是凄凄涼涼地蹲了下來。
巨大的巖石身軀蜷縮著,看起來就像一塊弱小可憐,但又透著一股子強硬的……石頭。
想當年,它還在當洞庭妖王的時候,縱橫八百里洞庭水域,獨霸澧水兩岸,那是何等的威風!
看誰不順眼就打誰,麾下妖兵妖將無數,自身更是三境妖修,石頭成精,皮糙肉厚力大無窮,還精通天機卜算之道。
論道行論法體,在江南地界那也是排得上號能橫著走的存在。
結果呢?
自從“改邪歸正”跟了許宣之后,這遭遇簡直是……屢屢吃癟!
長江龍君那種級別的大佬,打不過,認了。
西湖底下那位白蛇帝君,惹不起,也認了。
好不容易到了江北,結果直接撞上上古兇神無支祁,被對方純粹的氣場就震暈過去,半截身子插地里……這……
現在,連一片看起來嬌嬌弱弱的花都收拾不了!
這落差,這憋屈,簡直讓石頭都想流淚了。
“唉……”許宣看著蹲在一邊幾乎要長出蘑菇的石王,走上前拍了拍它冰涼堅硬的肩膀,語氣帶著一種奇異的理解:
“這不能怪你,真的。正所謂‘黑化強十倍,洗白弱三分’,你這算是正常現象。”
“再說啦,咱們到了北方,就相當于開了新地圖,換了新版本。你那個‘洞庭水患’的版本已經落后嘍。
現在得適應北方的‘魔漲道消’版本,怪物等級和機制都更新了,有點挫折很正常,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許宣嘰里咕嚕地說著一大堆石王聽得云里霧里,半懂不懂的怪話。
但石王的靈智大致還是能分辨出,這應該是公子在用一種獨特的方式安慰它。
可問題在于自己翻來覆去地用妖識探查,這些虞美人花海雖開得詭異,卻并無半分妖氣纏繞。
地下也尋不到任何靈脈或者奇珍異寶的能量支撐。
既非大妖作法,也非地寶顯形,更不像某種陣法幻術……
這……這不仙俠啊!
石王無法理解這種現象。
許宣看著再次被紅色覆蓋的大地,以及蹲在一旁懷疑石生的石王,只是淡定地表示:“習慣就好。”
“畢竟……世界就是這么精彩紛呈,總有些東西是道理講不通的。”他聳聳肩,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石王聞言,周身的氣息更低迷了:世界以前不這樣的!
只是許宣已經沒空去深入關懷一塊石頭的心理創傷和世界觀重塑問題。
他現在更關注的是,地上這些仿佛不死不滅愈摧愈茂的虞美人花,所代表的那種無形無質卻又切實存在的“東西”,讓他隱隱感到不安。
虞美人,原本只是一種常見的雙子葉植物綱罌粟科植物。
其花大而艷麗,顏色多樣,有純白、嬌粉、嫣紅等深淺不一的色彩變化,有的品種花瓣邊緣還鑲嵌著別致的異色紋路。
花瓣薄如綃紗,卻又自帶一種瑩潤的光澤,通常四片花瓣兩兩相對,兩片上翹,兩片下垂,形態別致。
微風拂過時,漫山遍野各色花朵輕輕搖曳,遠遠望去,宛如無數色彩斑斕的蝴蝶在翩躚起舞,景致煞是迷人。
虞美人花姿輕盈靈動,花期也相對較長,加之又在春季百花尚未完全盛開的時節綻放,所以在山野之中本是難得的春季觀賞花卉,本該予人明媚生機之感。
但此花之所以如此名聲赫赫,流傳千古,靠的絕非僅僅是好看。
它所依靠的,是一段浸透了血與淚、纏繞著英雄末路與美人香銷的千古傳奇——霸王別姬。
“三軍散盡旌旗倒,玉帳佳人坐中老。香魂夜作劍光飛,青血化為原上草。”
“芳菲寂寞寄寒枝,舊曲聞來似斂眉。哀怨徘徊愁不語,恰如初聽楚歌時。”
詩中凄美、壯烈、慘惻的氛圍,正是虞美人花永不褪色的文化注腳。
這里是垓下,是虞姬自刎的終局之地。
那場極致BE美學中最經典最令人扼腕的場景要素:霸業成空、英雄氣短、美人殉情、忠魂不散、遺恨千年這里全都齊了。
楚漢之爭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想必大家早已耳熟能詳,此處便不再贅述。
總而言之,那段歲月中登臺亮相的,幾乎沒有一個不是青史留名的狠角色。
一邊是身負祖龍遺澤頗具帝王心術的大齡流氓頭子劉邦,另一邊則是力能扛鼎被譽為“千古無二”的頂級肌肉猛男項羽。
這兩人之間的龍爭虎斗,其間還夾雜著張良、韓信、蕭何、范增等一眾頂尖謀士與超級猛將的傾力博弈。
如此傳奇的人物與故事,歷經千載傳頌,衍生出的詩詞歌賦、戲曲、乃至后世的影視音樂作品可謂層出不窮。
其“傳說度”早已突破了尋常歷史的范疇,達到了一個近乎“神話”的層級。
想來能媲美這個時代的只有東漢末年的那種群星隕落了。
在這等磅礴的集體信念與綿延千年的意蘊加持之下,即便原本只是普通的歷史遺址,想不孕育出點神異來,恐怕都很難。
所以,垓下古戰場遺址上出現的這片詭異虞美人花海……
其背后所預示的,絕非吉兆,更像是一個纏繞著千年執念與兵戈煞氣的不祥預兆。
更讓許宣心生警惕的是,以他如今的靈覺修為,竟絲毫感應不到這片花海具體的問題所在。
既無沖天的怨氣,也無明顯的邪祟波動。
這種異常的“平靜”,反而說明其隱藏的問題可能遠超表象,已經達到了某種“返璞歸真”或者說與這片土地的歷史徹底融合的可怕程度。
許宣深吸一口氣,已然做好了心理準備。
或許下一秒,他就得和某些因執念或信仰而顯化的“歷史名人”打個照面了。
只是不知道,屆時從歷史長河中走出來的,會是一位孤傲的霸王,一位決絕的佳人,還是一整個……殺氣騰騰的古戰場軍團?
至于底氣,他自然是有的。
“雖說你們都是青史留名、千古傳唱的人物,”許宣低聲自語,嘴角卻勾起一絲自信的弧度,“但我‘許漢文’的名頭,在這修行界如今也是響當當的。若是覺得分量還不夠……”
再加上‘法海’的名號,夠不夠分量?
修行雖僅三載,但他所經歷之奇、所涉因果之巨、所得造化之深,遠超尋常修士百年之功。
如今確實已有了足夠的實力與底蘊,來直面這些因歷史沉淀而生的“意外”。
只是想到此處,他也不免有些感慨。
如今看來,自己當年的出生點落在錢塘,當真是時運加身,老天爺賞飯吃。
江南之地雖也有妖魔,但好歹秩序尚存,水脈豐沛,更有白蛇和靈隱寺坐鎮,相對溫和。
要是當初不幸落生在北方這等“群魔亂舞”、“歷史遺毒”遍地的地方……
就以自己這惹事體質和當時的弱雞實力,怕是真活不過三日!
再想到長江以北的尋常百姓,世世代代就生活在這等“水深火熱”、動不動就可能撞上古戰場顯靈或者大妖過境的的地界……
許宣不由得搖了搖頭,發自內心地嘆了一句:這也太慘了。
既然探查無果,也不浪費時間了。
“走吧。”招呼了一聲,帶著依舊有些懷疑石生的石王,轉身便朝著……淮河的方向走去。
遇事不決,量子力……咳,不對,是求神拜佛啊!
既然自己探查不出根源,又預感此事牽扯甚大,那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找個“地頭蛇”問問。
那么在淮河邊上發生的事情,有什么能瞞過那位淮水水神的眼睛呢?
在石王震驚得仿佛巖石紋理都要裂開的目光中,許宣無比自然地從儲物法寶里掏出了香爐、線香、燭臺、甚至還有幾樣一看就品相極佳的時令鮮果作為供品……
一套完整的上香流程裝備,熟練得令人心疼。
看這架勢,是準備當場“請客”,拜訪那位鄰居了。
“可…可您之前不是和淮水禍君……”石王差點把“您是不是腦子被門夾了”這句話給蹦出來,硬生生咽了回去。
只是心中震驚已經溢于言表了。
您二位前幾天見面的時候,還互飆狠話,約了一場一年后的生死戰,這關系……現在就上門求助,是不是有點……過于突兀了?
它實在無法理解這其中的邏輯。
這已經不是臉皮厚的問題了,這簡直是超越了妖怪理解范圍的社交恐怖主義行為!
“你是妖怪出身,可能不太懂我們人族的處世哲學。”許宣卻是一副從容淡定的模樣,甚至還頗有耐心地給這塊石頭精講解起自己的行為邏輯來、
“我們人族有句俗語,叫做‘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
“這朋友呢,分很多種,有酒肉朋友,有知心好友,也有……嗯,‘地緣性戰略合作伙伴’。我和猴哥,勉強也算最后一種吧。”他面不改色地說道。
“再說了,自己埋頭解密,不僅要跑各種流程費時費力,最關鍵的是以我的經驗很可能會在探查過程中招惹出更多更大的麻煩。”
“像是我這樣的人,”許宣指了指自己,語氣帶著一種奇異的自知之明,“遇到麻煩事一定要快刀斬亂麻速戰速決。摻和得越深,調查得越細,引出來的事情往往就越大。”
“你看現在,可能只是虞美人花海的問題。萬一深入調查下去過幾天說不定就蹦出一匹怨氣沖天的烏騅馬魂,再過幾天指不定就從地里爬出來一個扛著霸王戟的重瞳猛男……那場面,想想就頭疼。”
“所以,最效率的辦法就是直接跳過所有繁瑣的求解過程,去找最有可能知道答案的人或猴,直接要答案!”
石王先是本能地點頭,表示“堂主英明,思慮周全”。
但點完頭立刻覺得不對,猛地搖晃起它那沉重的石頭腦袋,發出嘎吱的摩擦聲。
不是!我想說的重點不是什么虞美人揭秘的流程效率問題!
我想問的是您和淮水禍君那猴子的關系,應該根本沒到能讓你這么理所當然去‘靠朋友’的程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