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侵他人神魂,窺探其記憶與心念在正道修士之中乃是極為犯忌諱的事情。
等若撕破所有底線,罕有人敢為之。
除卻一定的道德約束之外,更主要的是極度兇險。
人的心念不定,尤其是充滿怨毒執念的心念如同污濁的泥潭。
入侵者的神魂極易被其負面情緒污染,輕則道心蒙塵,重則靈臺失守,甚至被同化扭曲,失去自我神魂的純粹性,道基盡毀。
當然這等禁忌與風險,對于“白蓮大魔王”而言卻像是吃飯喝水般日常。
誰讓他平日里打交道的十之八九都是些無法用常理溝通,滿腦子只有殺戮與執念的妖魔鬼怪呢?
許宣的神魂意念凝練如金剛鉆頭,手法老練至極,輕巧而迅速地撥開虞美人神魂外圍那層層迭迭洶涌澎湃的煞氣與恨意壁壘。
白蓮法相有無窮妙處,已經被玩出花了。
然后便看到了內部的“大場面”,也終于窺見了那被重重執念包裹著的“正主”。
意識層面的景象豁然開朗,不再是扭曲的怨氣,而是一段無比清晰的記憶回溯:
漢五年十二月,凜冬已至。
淮北平原上枯草覆霜,泗水支流凝滯如墨,一支殘軍正踏碎薄冰向南疾行。寒風刺骨,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十萬楚軍如一條負傷的黑龍,在蒼茫大地上拖出蜿蜒的血跡,甲胄縫隙還嵌著昨日從城父突圍時留下的箭鏃,疲憊與絕望幾乎寫在每一張臉上。
許宣的神念順著那最深刻的記憶牽引,瞬息間鎖定了目標人物,悄然“出現”在一輛隨著軍隊顛簸前行的馬車旁。
他“看”向車內,瞬間便確定。
外面那個瘋癲扭曲恨意滔天的紅色影煞,其核心本源正是此刻馬車中這位雖面露憂色卻依舊保持著驚人美麗的女子。
好一個虞姬!
許宣心中亦不由暗贊一聲。
但見記憶中的她:
頭上不戴紫金冠,偏綰烏云髻,斜插一支碧玉簪,晃晃似月宮折桂的枝兒;身上不披鎖子甲,卻穿石榴紅羅裙,飄飄如霞彩裁就的衣。腳踏麂皮小蠻靴,竟能追得烏騅馬的塵;腰系鴛鴦雙繡帶,常暗藏一柄芙蓉劍。
其容貌更是嫵媚與英氣奇妙地融合于一身。
眉宇間既有女子的柔美風韻,又隱含著一股不輸男兒的剛烈與決絕。
這般長相,這般氣質,一看便知絕非尋常閨閣女子,乃是一位真正的亂世奇女子。
許宣清晰地感知到,此刻記憶回溯中的虞姬,外部形象雖是歷史中的溫婉剛烈模樣,但其內在核心,早已被那株汲取了數百年怨煞的虞美人花妖的癲狂本質所替代。
若是此刻能將其神魂“切開”來看,保證內里是一團混亂不堪糾纏著無數負面情緒的怪異聚合體,堪稱“五顏六色的黑”。
或許只在最深處還固執地殘留著那么一絲屬于虞姬本身的鮮紅的純粹愛戀與絕望。
那么,此刻這妖魂驅使著這段記憶景象如同車輪般不斷重復向前,究竟是為了什么?
沉溺于痛苦?汲取恨意的養分?還是……另有執念?
搞不懂。
許宣直覺地認為,此時看似無意義的回溯,或許正是外界那妖物癲狂扭曲的關鍵所在。
“也罷,就當是看一場身臨其境的全息電影好了。”
他心中暗道,神魂意念抱持著觀察者的心態,穩坐“觀眾席”。
同時目光也不由被記憶中的那位主角所吸引。
這項羽長的……一看就非常、非常、非常能打啊!
但見其人身長八尺有余,巍然騎于神駿的烏騅馬背上,竟比周圍尋常騎卒高出整整半截身軀。
玄鐵重鎧覆蓋其雄健虎軀,甲片暗沉如墨,毫無反光,胸前饕餮紋吞口已被無數刀兵劈砍出數道深深的豁口,肩吞的猙獰獸首甚至崩裂了半角,猶自散發著未曾擦拭干凈的戰場的血腥氣息。
昔年彭城觀禮者皆言其“力能扛鼎”,此刻雖值敗退,他單臂挽著韁繩,那筋肉虬結充滿爆炸性力量的臂膀依舊將鐵甲袖筒撐得棱角分明。
仿佛稍一用力,便能輕易崩碎束縛在外的金鐵。
而最懾人心魄的,是那雙傳說中的重瞳子。
在染血的夕陽余暉映照下,如雙星并曜于蒼涼暮色之中,顧盼之間,威棱四射。
既有睥睨天下的霸者氣度,也帶著一絲窮途末路的困獸般的焦躁與悲涼。
“羽之神勇,千古無二……”
許宣咂摸了一下這句史評,忽然覺得這或許并不完全是個夸張的形容詞。
當然,他強烈懷疑此刻看到的這般偉岸光景,多少也摻雜了虞姬在記憶中美化濾鏡的功勞。
情人眼里出西施,更何況是英雄末路的悲情濾鏡。
就在這時,記憶景象中,馬車內的【虞姬】似乎猛地察覺到了許宣這個“外來者”的窺探。
驀然轉頭,那雙本該含情凝睨的眸子,此刻卻透過歷史的重重帷幕,死死“盯”住了許宣的神念所在!
那眸子里沒有絲毫歷史應有的哀婉,只剩下被驚擾后的極致兇戾與瘋狂。
一股“你若敢打破這段記憶,老娘現在就宰了你”的瘋批美人氣場撲面而來!
這股毫不掩飾的威脅讓老許先是一愣,隨即非但不怒,反而覺得更有趣了。
“呵,有點意思。不讓碰?那就看看唄。”
反正,根據歷史記載這段記憶也不會很長了,因為這個屬于虞姬的視角,其開端……便已是絕地垓下。
當殘存的楚軍踉蹌踏入這片注定將以悲壯和終結載入史冊的戰場時,四面遙遠的地平線如同被火點燃,驟然騰起無數烽燧狼煙!
《史記·高祖本紀》中的記載于此地化為殘酷的現實:“五年,高祖與諸侯兵共擊楚軍,與項羽決勝垓下。淮陰侯將三十萬自當之,孔將軍居左,費將軍居右,皇帝在后,絳侯、柴將軍在皇帝后。”
劉邦的赤色大纛如同血染的旗幟,徹底統治了這片視野所及的大地。
四面八方,無數黑壓壓的甲士如同潮水般涌現,刀戟如林,反射著冬日慘淡的寒光。
更令人窒息的是,那些在青史中留下赫赫威名的漢軍將領的身影,也隱約出現在各自的陣旗之下,如同圍獵巨龍的群狼。
夜晚降臨,景象更為駭人。
無數火把幾乎在同一時刻驟然亮起,密密麻麻,層層迭迭,如同燃燒的星河墜落凡間,一直蔓延到視野的盡頭,與剛剛浮現于天穹的慘淡星斗相連、爭輝!
那火光不僅照亮了漢軍森嚴的陣列,更將楚營那孤零零的微弱營火映襯得如同風中殘燭。
戰鼓聲低沉如悶雷滾動,號角聲凄厲撕破長空。
無數馬蹄踏擊凍土的聲響匯聚成一片持續不斷的死亡轟鳴,從四面八方壓迫而來,將這小小的楚營圍得鐵桶一般,水泄不通。肅殺之氣幾乎凝固了空氣。
記憶景象中,項羽按轡而立,重瞳掃過這令人絕望的包圍網,畫戟在掌中因極度用力而發出不甘的嗡鳴。
他似是不可置信,又似是最終認命般喃喃自語:
“這……便是……”
“是十面埋伏啊,老哥。”一旁以神魂形態“旁聽”的許宣忍不住插話補充道,帶著一種跨越時空的劇透式感慨。
雖然他心知肚明,“十面埋伏”這個詞最早出自元代雜劇《抱妝盒》,后續的《三國演義》第三十一回里,程昱也獻過“十面埋伏”之計對付呂布,此時項羽決計是沒聽過的。
但這景象,這陣仗,用這后世詞匯來形容,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歷史的洪流于此地匯聚成絕殺之局,將最后的西楚霸王連同他的霸業他的愛情,一同推向命定的終局。
楚漢之爭,不僅是兩位雄主的對決,更是兩種兵家思想的巔峰碰撞。
項羽,乃是兵家四派中“兵形勢”一派的絕頂代表。
其核心思想在于“雷動風舉,后發而先至,離合背向,變化無常,以輕疾制敵者也”。
極度強調戰術的極致靈活性與對戰場形勢瞬息萬變的敏銳捕捉,主張通過出其不意的機動和雷霆萬鈞的快速打擊來摧毀敵人,追求一種“勢”的絕對掌控與碾壓。
憑借著與生俱來的戰場直覺和霸王之勇,他確實贏得了無數輝煌的勝利。
巨鹿之戰中,他“破釜沉舟”,以絕境中迸發的決絕意志激發楚軍士氣,九戰九捷,一舉擊潰名將章邯、王離率領的秦軍主力,扭轉天下局勢。
彭城之戰更是其“兵形勢”的典范之作,他親率三萬精銳鐵騎,舍棄輜重,長途奔襲數百里,如天降神兵般突破劉邦五十六萬聯軍的松散防線,以一場驚天動地的突襲打得劉邦幾乎全軍覆沒,倉皇逃竄,創造了冷兵器時代以少勝多的神話。
然而,這個時代終究不再青睞單純的戰術天才。
天下大勢,已非一人之勇武所能逆轉。
僅從兵法藝術的層面而言,他的對手韓信,這位被后人尊為“兵仙”的存在,確實更“仙”。
韓信是兵權謀一派的集大成者,深諳“以正守國,以奇用兵,先計而后戰”的精髓,將戰略層面的宏大布局與戰術層面的精妙執行結合到了極致。
但他的卓絕遠不止于此。
可怕之處在于其融會貫通的超凡能力,并不局限于兵權謀一派。
井陘之戰巧妙利用地形和士卒心理,背水列陣,激發“陷之死地而后生”的斗志,這其中便融合了兵形勢“變化無常,以輕疾制敵”的思維,創造出絕地反擊的“勢”。
攻打廢丘對陣章邯時,他運用了工程、器械等軍事技術手段,體現了兵技巧“習手足,便器械,積機關,以立攻守之勝”的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