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陽到了。
因為“朝臺”廟會尚未完全結束,此時的郡國治所里依舊是人聲鼎沸,摩肩接踵。
來自周邊州郡的百姓、商販、游人匯聚于此,將寬闊的街道也擠得水泄不通。
空氣中彌漫著香火氣、食物香氣和汗味,各種叫賣聲、談笑聲、孩童哭鬧聲混雜在一起。
梁王世子坐在馬車里,聽著窗外的嘈雜,看著緩慢蠕動的車流,滿臉都是毫不掩飾的不耐煩。
揮揮手,示意隨行的兵丁上前粗暴地分開人群,清出一條通路。
他一刻都不想再在這憋悶的車廂里待著了!
對面那個叫許宣的家伙從上車開始就一直是那副眼觀鼻,鼻觀心的平淡模樣。
自己主動搭話也只是簡單應對,眼神里連一絲一毫的敬畏或者討好都欠奉!
這個人.他好像真的.瞧不起我?!
想到這里,世子心中一陣邪火升騰。
去他娘的禮賢下士!
想起父親梁王之前的教誨,說什么這些有名氣的讀書人不一定有什么風骨,但一定有傲氣。
所以初次接觸,不要直接談利益,更不能談那些聲色犬馬、無遮大會、五石散之類的俗物,免得被看輕。
要多談關系,談未來前程,再不濟也要聊聊詩詞學問,給對方發(fā)揮的空間,讓他們覺得被尊重,有面子,才好進行后續(xù)的拉攏。
王府里的所有謀士基本都是這么拿下來的。
哪有不貪戀權勢的,無非是手法問題。
可現(xiàn)在看這一套,對眼前這個家伙好像屁用沒有!
世子眼中閃過一絲陰鷙。
哼!你這賤民,最好你的醫(yī)術真如傳說中那般“神鬼莫測”!
否則……看本世子怎么炮制你!
隨后就是一些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類的反派心理活動,如此才消解了部分心頭之恨。
許宣坐在對面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對方的念頭正在瘋狂的發(fā)散,而且敵意明顯到無法忽視。
可他也很無奈啊。
這人非要裝模作樣地邀請同乘也就罷了,一路上還盡說些沒營養(yǎng)的廢話。
詩詞歌賦,子史經義……你一個靠著爹的紈绔子弟,能聊明白嗎?
就不能直接進入正題,比如談談診金多少,治好了能給什么高官厚祿、奇珍異寶之類的實際好處?
但凡俗氣一點,談點我能感興趣的,好歹也能應和兩句,不至于這么冷場。
至于我的下場你還是擔心一下自己吧。
請白蓮圣父入王府,這是何等大膽有神奇的操作。
且不說自帶的因果污染,就是個身份問題也是絕對無解的。
你爹要是知道真相肯定會把你狗頭直接打爆,畢竟他肯定不想要這么一個坑爹的兒子。
就在這樣一方強壓怒火暗藏殺機,一方覺得無聊期盼“務實”的詭異氣氛中,馬車終于穿過了喧鬧的街市,抵達了那座氣象恢宏的梁王府門前。
只見那王府,端的是玉砌朱扉,巍巍然有凌云之姿。
府門前兩座巨大的石狻猊怒目圓睜,盤踞在高高的漢白玉臺階之上,兩道神意盤旋其上一看就是開過光的守門神。
階下甲士環(huán)列,披堅執(zhí)銳,戈戟如林,在日光下閃爍著森然寒光,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門楣之上,高懸著金絲楠木匾額,上面是御筆親書的“梁王府”三個鎦金大字,龍飛鳳舞,彰顯著無上的皇家威儀與恩寵,還有磅礴的氣運纏繞。
一股濃郁純正,與國運相連的皇朝龍氣與人道氣運如同無形的華蓋,籠罩著整個府邸,尋常邪祟根本無法靠近。
更有一股中正平和,卻又深不可測的正統(tǒng)佛道氣息,隱隱流轉于殿閣樓臺之間。
顯然府中不僅請來了高僧真人布置,更供奉著不少開光法器,用以調和陰陽。
整片王府區(qū)域竟是一絲陰司邪氣,游魂怨念都感受不到,連地脈都異常安穩(wěn)平和,被梳理得服服帖帖。
果然權勢滔天,非同小可。
以圣父的“專業(yè)”眼光來看,尋常的污穢詛咒、陰邪法術根本起不了作用。
普通的冤魂厲鬼,恐怕連外圍的院墻都靠近不了,就會被那無形氣運灼傷乃至湮滅。
幸好許宣從某種程度上算是好人,還是佛門弟子,這些布置對他的影響不算大,最多就是無法動用絕大部分厲害的術法罷了。
而若想要從外部強行破開恐怕唯有請動‘干將’‘莫邪’這等自帶‘刺王殺駕’兇煞屬性的神兵撕裂氣運,方能勉強施展得開。
或者讓陳勝那種自帶‘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顛覆性概念的鬼王,率領十萬鬼軍不計代價地沖殺,以龐大的怨念和執(zhí)念硬生生磨滅污染此地的氣運,才有可能成功。
當然,純粹的物理強攻也行,只是難度極大。
王府四周的高墻厚實堅固,堪比小型城池,內部顯然也儲備有大量糧食,足以支撐長期圍困。
非得調動數千精銳兵馬,配備重型攻城器械,才有可能強行踏平這座王府。
不過,若是換我來動手……
許宣的思維自然而然地轉向了他更擅長的領域,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光芒。
誰會傻到從外面硬碰硬?肯定是從內部著手啊!
蠱惑人心、制造內亂,何須動用多少法力神通?
只要有一張嘴即可。
這才是本命神通。
比如,我可以先……,再……,最后……
其中梁世子這種倒霉蛋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亦或者決勝于千里之外,讓君臣失和,以帝王權限滅此王府更是輕而易舉。
圣父正沉浸在自己的“藝術”中,思路如泉涌,卻被一個聲音打斷。
“許先生,里面請。”
梁世子見許宣停在王府大門口,目光深邃地打量著府邸內外,半晌不動,還以為是自己家這恢弘氣象終于震懾住了這個從南方來的“土包子”,心中不由得升起幾分舒爽和得意,連帶著剛才在馬車上積攢的悶氣都消散了不少。
他卻不知道,人家根本不是在驚嘆王府的奢華與威嚴,純粹是“職業(yè)病”犯了。
恰在此時,幾名僧人從王府內院緩步而出。
這幾人氣度沉凝,步履穩(wěn)健,顯然并非尋常僧侶,領頭的那位方丈更是引人注目。
身形魁梧異常,一身虬結的肌肉將寬大的袈裟都撐得鼓鼓囊囊,線條分明,太陽穴微微鼓起,眼神開闔間精光內斂。
即便北地民風彪悍,多見高大漢子,但這幾位僧人的體魄也著實太過“豪橫”了些。
幸好面容大多帶著佛門特有的慈悲祥和之氣,又身著莊嚴僧袍,否則這般形象走在街上,只怕會被人誤以為是哪路山大王,引發(fā)一陣騷動。
梁世子到了自家地盤,那點驕橫之氣越發(fā)掩藏不住,見許宣目光落在僧人身上,便帶著幾分炫耀壓低聲音說道:“瞧見了沒?這幾位是臨濟院的高僧,乃是父王請來王府講經說法的。”
這話看似介紹,實則潛臺詞是:看見了吧?就算是禪宗有名有號的高僧到了我梁國地界,也得乖乖來王府“服務”。你這一個小小的江南醫(yī)生,又有什么可拿喬的?
其實這話多少有些狐假虎威。
佛道兩家乃是顯世大宗,枝繁葉茂,底蘊深厚。
在這仙俠世界中無論是驅鬼避邪、鎮(zhèn)壓妖氛,還是超度亡魂、安撫民心,都少不了要與這些出家人打交道。
再說,天下和尚看似分屬各宗各派,但某種程度上也算“一家人”,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你得罪了一個寺院,可能招惹來的就是背后千千萬萬個同門和尚的麻煩。
除了真正口含天憲、擁有人道氣運加持的人間帝王,可以憑借滔天權勢不在乎這些方外之人,甚至還可以行“滅佛”之事外。
一般的藩王哪有那么多心思和精力去跟這群號稱“世外之人”,實則廣開山門信眾遍地的和尚們較勁?
梁王此次延請臨濟院高僧來講經說法,本身也是有所圖謀,雙方更多是一種各取所需的合作關系,而非簡單的上下尊卑。
世子這番炫耀,在明眼人看來,反倒顯得有些幼稚和淺薄了。
而許宣被帶著刺的話撩了一下,也不生氣,臉上反而露出一絲若有所思的神情。
微微頷首,心中了然:原來是臨濟派的高僧,難怪氣度如此不凡,甚至……還讓我覺得有點親切。
他對禪宗各派頗為了解,知道這一脈強調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最重頓悟。
其修行方法多以參究公案為主,師父們?yōu)榱它c醒弟子,常常使出棒喝、機鋒之類的手段,簡單粗暴又直擊要害,力求在電光石火間打破學人的迷執(zhí)。
所以這親切感就來了。
大家都是喜歡“敲人腦瓜子”、講究“瞬間開悟”的同道中人啊!
而且從某種角度來看,“白蓮圣父”馬甲和“大慈法王”夢善社那一套在傳播速度和信眾感染力上,不也同樣“力度很強”嗎?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這邊正暗自品評,結果沒想到,那幾位已經走出十幾步遠的老和尚,其中一位偶然間回頭瞥了一眼。
目光掃過許宣的面容時,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猛地僵在了原地!
原本古井無波的臉上,瞬間充滿了極度的震驚與不可思議,下意識地低呼出聲:
“菩……菩提薩埵相?!”
低呼雖輕,卻如同驚雷般在其余幾位高僧耳邊炸響!
他們立刻齊刷刷地停下腳步,順著同伴的目光看向許宣。
下一刻,同樣的震驚之色浮現(xiàn)在每一位高僧的臉上!
緊接著,領頭的那位肌肉方丈毫不猶豫,帶著其余幾位同樣體格驚人的大和尚,立刻調轉方向,邁開大步,朝著許宣徑直走了過來!
Duang! Duang! Duang!……
沉重的腳步聲仿佛帶著某種韻律,敲擊在青石板上。
一群肌肉虬結、太陽穴高鼓的大光頭,面無表情,眼神灼灼,直沖沖地走過來。即便是在普遍人高馬大的北地,這幾個和尚的身材也著實超標得厲害,宛如移動的小型堡壘。
走起路來虎虎生風,一步能頂常人一步半,那橫向發(fā)展的魁梧身形連成一片,壓迫感十足。
遠遠看去,竟好似有千軍萬馬在同步沖鋒一般,帶著一股無形的威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