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了這一層,反而鎮定了不少。
雖然飛來橫禍很是倒霉,但話又說回來!
這世道,本就是適者生存啊!
縣令跪在地上,心思卻飛速轉動起來。
此事……此事未嘗不是一個機會?!
畢竟,他走到今天這個虞縣縣令的位置,在梁國這套以王族血脈為核心的封閉體系里,基本上已經沒有了上升空間。
功勞苦勞都是虛的,藩王的郡國之中規矩森嚴,重要職位基本上都是世襲或由王府心腹把持,講究的就是一個血脈和親疏。
而調往外地州郡,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或許能有更大作為。但運作起來代價太大,需要打點的關節太多,前途不明,風險極高。
他想起一個例子:
之前洛陽之中有個叫做宋有德的,人人都說他無能,只會鉆營。花了無數財貨又在吏部候補了許多年,最后才勉強外放,去的還是當時被視為遠離政治中心的江南。
當時同僚們都笑他傻,花了那么多錢就為了去個窮鄉僻壤。
可誰知道,人家當真是龍入大海!不過幾年功夫,竟當上了一郡之首,政績斐然,甚至還在當地有了不小的聲望,如今儼然已是封疆大吏的苗子!
“這就是天命啊!”縣令心中感嘆。機會總是留給……敢于下注的人!
現在,法王大人找上門來,手段通天,握著我的把柄,又要對梁王動手……這,難道就是我苦苦等待的天命不成?!
能在中原這等四戰之地,龍蛇混雜之處立足,即便只是一個看似不起眼的小小縣令也絕非庸碌之輩。
畢竟,此地自古以來到處都是英雄梟雄們留下的傳奇故事,耳濡目染之下,誰的心里還沒藏著點不甘平庸的野心?
所以,先是驚恐,隨后是冷靜分析利弊,接著從絕境中看到了機遇,最后……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
縣令大人,決定梭哈了!
而在許宣眼中,這個原本還帶著恐懼,有些唯唯諾諾的中年縣令仿佛在瞬間完成了某種蛻變,突然就充滿了活力。
眼神里甚至燃燒起了一種近乎狂熱的激情。
靈覺能清晰地感知到,對方命魂之火正在熊熊燃燒,比之前旺盛了數倍,而眼底深處那抹屬于官場老吏的油滑與謹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赤裸更加兇惡的決絕之氣。
那是一種拋棄了所有道德枷鎖和退路,下定決心要抓住眼前這根可能是唯一救命稻草,也是通天之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往上爬的瘋狂野心!
“這就是人心鬼蜮啊……”許宣心中暗嘆。
道消魔漲,秩序松動之際,即便是普通人,心性也容易受到環境影響,出現種種異變。
但像眼前這位,轉變如此之快如此之徹底,如此熾烈明顯的,倒也是頗為罕見了。
只見那縣令抬起頭,臉上已換了一副近乎諂媚卻又帶著狠厲的表情,語氣熱切地說道:
“大人!能得您青眼,加入白蓮圣教,是小人幾輩子修來的榮幸!正所謂‘良禽擇木而棲’……”
“只是,小人還有幾個不成熟的想法……”
他顯然是打算讓自己的投名狀做得更漂亮分量更足,決定拿出十二分的本事和官場鉆營的看家本領。
充分發揮了主觀能動性,進言道:
“大人方才吩咐散播的那些消息,小人覺得,或可再‘潤色’一番。比如那‘晉帝誘殺藩王’之說,可以添上些細節,諸如宮中禁衛調動異常、哪位重臣曾私下進言等等,顯得更為真實。那梁王的諸多‘事跡’,也可以編排出更多有鼻子有眼的細節,甚至仿照民間話本的形式,使其更易于在市井流傳,效果定然更好!”
同時,他也效仿那位薊縣縣令,毫不猶豫地提供了幾位“至交好友”的名單和他們的隱秘把柄以示誠意。
總之,一切為了白蓮,為了美好的新世界!
許宣看著眼前這個迅速進入角色,甚至開始舉一反三的新晉“教眾”,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要么說白蓮教屢禁不絕,總能死灰復燃呢。
官場中層和高層大佬,本身就有地位、有家族、有傳承,顧忌多,抵抗力自然也強。
想要拿捏他們,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和心血。
但底層這些官吏就不同了。
身處權力邊緣,互相之間的競爭和廝殺更為直白殘酷,上升通道狹窄,真到了自身難保或者看到“機遇”的時候,自然是沒什么底線和顧忌的,反而更容易被利用,甚至……主動投誠,爆發出驚人的“能量”。
眼前這位,就是最好的例子。
于是,許宣隨手在縣令身上留下一道隱秘的標記,以便掌控其動向,便準備離開。
只是臨走之時,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輕描淡寫地補充了一句:
“對了,給那位梁王世子也單獨‘安排’一份厚禮,內容可以更……活潑些。”
“好的,法王大人,小的明白!”虞縣縣令從善如流,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甚至興奮的光芒。
他心里門清:如果是編排那位一直隱忍深沉行事謹慎的梁王,還需要多動腦子,斟酌分寸。
但那位梁世子嘛……其斑斑劣跡簡直跟破篩子一樣,到處都是漏洞和黑料,隨便抖摟幾件都是現成的!
“上次那廝還仗著身份,強搶了自家一個新納的小妾!這一次,正好新仇舊恨一起算,讓你也嘗嘗我們白蓮教的厲害!”
之后幾日,一股針對梁王府,尤其是針對世子的惡毒暗流,如同無形的毒蔓,迅速在睢陽城及周邊蔓延纏繞。
各種關于梁王“失勢將被問罪”、世子“荒淫暴戾”、“蠢鈍如豬”、“堪比桀紂”的傳聞甚囂塵上,細節栩栩如生。
就連王府出門采買的下人,都在市井中聽到了不知多少令人心驚肉跳的版本。
而城中的監察機構,乃至司隸校尉派來的暗探,雖全力追查,卻如同水中撈月,始終摸不清這股妖風的源頭究竟在哪里,只能徒勞地繼續加大搜查力度。
當然,也不是沒有聰明人隱隱分析出來,最近這陣邪風,手法老辣,對梁國內部事務知之甚詳,必然是本地熟悉情況的地頭蛇在暗中搞鬼,否則絕不會如此難以追查。
許宣蹲在暗處,觀察著這由自己親手點化的“優秀員工”完美執行的輿論風暴,不由得一笑了之。
“果然,專業的事還是得讓‘專業’的壞人去干啊。這效率,這狠辣,真是讓人……放心。”
回到臨濟院后,他對著憂心忡忡的慧忍,面不改色地說道:
“看來,白蓮教和梁王徹底翻臉了,這是要下死手啊。”
慧忍不疑有他,深以為然。
眼前這鋪天蓋地的黑料,除了那等無法無天的邪教,還有誰能如此肆無忌憚?
“敵人內訌,自然是好事。只是……”
他抬頭望了望寺院上空那依舊存在的壓抑氣息,“就算他們斗得再兇,我臨濟院頭上的這神罰,也還是沒有解決啊。”
許宣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帶著一種盡在掌握的從容:
“不要著急。等外面的‘草’都被打沒了,藏在里面的‘蛇’,自然就藏不住了。”
許宣雖然自己心里也很著急,春闈日期迫近同樣趕時間。但面對著慧忍和尚還是完美維持著自己身為高僧的從容氣度,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同時,內心也在暗暗嘀咕,憑借自己那走到哪哪就出事的特殊“體質”,這回都跳得這么高了,按常理來說,意外……怎么也該來了吧?
另一邊。
風是無孔不入的。
而由人心惡意和隱秘手段煽動起來的妖風,更是如此,防不勝防。
當年戰國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魏無忌,何等英雄人物,威震天下,最終不也是因秦國的反間流言,導致被魏安釐王猜忌,郁郁寡歡,飲酒病逝。
他的失勢直接導致了魏國的加速衰亡,歷史早已證明流言的可怕。
區區一個梁王府,更是擋不住這種無所不在的輿論攻勢。
當然,從梁王府的角度看,其實也并沒有必要去“擋”。
畢竟如今不是戰國亂世,大晉北方看似暗流涌動,實則亂中有序,基本的法統和規則仍在。
郡國之主梁王雖暫時不在,但梁王府本身擁有的龐大勢力,軍政體系以及深厚的底蘊,在國境內依舊是近乎無懈可擊的。
王府內供養的修行者們自持身份,根本不愿意也不屑于與市井流言產生交集,信息圈層和普通人完全不同,所以流言很難直接針對和影響到他們。
像李供奉,雖然之前被劫氣反噬,心神受損,但深居簡出,對外界風雨一無所知,依舊在潛心研究如何應對神罰。
而王府里其他掌握實權的屬官、將領,也都是懂政治、明事理的聰明人。
深知王爺只是暫時入京“聽學”,三個月后便會歸來,根基未損。
豈會因為眼下這些來路不明、真假難辨的流言就輕易動搖、自亂陣腳?
所以,分析下來,這股針對梁王府的妖風,絕大部分的傷害,如同尋找突破口的水流,最終都匯聚到了防御最薄弱、也最引人注目的那一點上。
也就是正在小黑屋里無能狂怒,并且被流言重點照顧的……梁世子殿下。
他成了這場輿論風暴中吃傷害最多的人。
小黑屋里的梁世子,通過貼身仆人“貼心”的轉述,聽到了不少關于自己的最新流言蜚語。
諸如“囂張跋扈”、“卑鄙無恥”這類評價,他聽了倒是無所謂,甚至有些自得,因為本就不是什么清白人,這類名聲早就習慣了。
但“不學無術”、“游手好閑”這類評語就很讓人上火。
身為二代,最討厭的就是這種否定其個人能力和潛力的評論。
“你們都不知道我有多努力!只是父王不讓我放手做事而已!若是讓我來執掌梁國,豈會是今天這般模樣?!”
而真正的絕殺,則是那些涉及個人隱私方面的惡意誹謗。
其中一個小故事寫得有鼻子有眼,說什么“前些時日,世子大人特意從下邑縣請來了南方神醫秘密診斷隱疾,最終被斷定藥石無醫,日后只能過繼兄弟的孩兒來延續香火”……
這等關乎男性尊嚴和未來根本的謠言,瞬間點燃了積壓已久的心頭怒火!
那貼身仆人記性很好,傳達得也十分“到位”,甚至因為往日里受到的無端責罵而有些懷恨在心,在轉述時還不忘“貼心”地添油加醋一番,讓故事顯得更加“真實可信”。
十天前去請南方神醫的時候他也跟著去了,自然是把流言中沒有的信息補上了。
一切的一切,都逃不過因果循環。
后續更是有梁王世子被說中了,唯恐丟臉連門都不敢出的流言銜接而上,可謂是邏輯閉環。
最終,梁王世子不堪其辱,暴怒之下,命人強行找到王妃,發出最后通牒:
“母妃!若再不放我出去,我就絕食!死在這小黑屋里算了!”
這一招對溺愛兒子的王妃頗為好用。
“連兒還小,之前有些不懂事,張揚了一些。”
“但那些賤民傳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也很過分。”
“這不是欺負我家連兒嘛。”
思慮了再三,看到兒子真的沒吃午飯之后徹底妥協,找護衛前去放人。
于是,這位曾經憑借一己之力險些坑死白蓮圣父以及自家父親的“北地戰神”,終于破開了封印,重獲自由,回到了陽光之下。
就在踏出小黑屋的那一刻,冥冥之中仿佛有所感應,梁國上空風云微變,竟響起了一聲白日驚雷!
無形的劫氣陡然間激烈地碰撞,翻涌起來!
李供奉本想找個方法把這蠢貨給安排一下,不要繼續搗亂了。
但被雷霆一震,瞬間膽氣一喪,躲回了密室之中。
世子深吸一口自由的空氣,眼中燃燒著屈辱和復仇的火焰,邏輯“清晰”地得出了結論:
“這些惡毒流言,肯定是那許宣因為當日被我‘請’來,懷恨在心,才故意放出來羞辱我的!”
“他現在人在哪里?”他厲聲問道。
“回……回世子,據說,一直在城外的臨濟院掛單……”仆人小心翼翼地回答。
“臨濟院是吧?”世子臉上露出一絲猙獰的笑容,
“好!點齊人手,隨我前去!本世子倒要看看,這次還有誰能護得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