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師……當真是好手段啊!”
慧忍盡管一再在心中告誡自己,要沉穩,要持重,不要像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和尚,成天只會驚嘆和吹捧這位來自南方的高僧大德。
但有些時候,目睹了這般翻云覆雨于無聲處聽驚雷的操作之后,不說點類似贊嘆的話,他是真的憋得難受,不吐不快!
想他慧忍,在幾日之前,也是這梁國郡內數得著的寶剎方丈,德高望重。
就是在禪宗內部,憑借這身修為和將臨濟院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功績,也勉強可稱得上是一句‘年少有為’。
自認講經說法,能深入淺出;襄災祈福,能引動愿力;與人辯經,更是言辭犀利,機鋒敏銳;就連這一身筋骨皮囊,也是標準的天生神力加上后天苦修的羅漢金身,等閑妖魔近不得身。
結果呢?
遇到了這天降橫禍,寺院被神罰余波搞得雞飛狗跳,弟子安危懸于一線,明明知道根源可能就在那梁王府中,卻感到深深的無力,有種力不從心、無從下手之感。
這并非他一人之困。
事實上,修行界中,沒有幾個修行人愿意、或者說敢于輕易與人道護佑的達官顯貴,尤其是一位實權藩王正面作對。
一是雙方生活圈子、追求目標本就交集不多;二是彼此互有忌憚,修行者忌憚皇權氣運與軍隊,權貴也忌憚修行者的詭異手段;三是最關鍵的,那濃郁的人道氣運對于許多法術神通有著天然的隔離、削弱效果。
所以,面對梁王這等存在暗中下的黑手,空有一身力氣和佛法,卻連有效的還手機會都想不到。
但人家法海禪師呢?
不動則已,一動便是雷霆萬鈞!根本無視那些條條框框,行事又高又硬,精準狠辣。
看似云淡風輕,甚至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臨濟院未曾遠行,卻于談笑風生診脈觀氣之間,便已洞悉關竅。
隨后略施手段,便是虛實結合,真假難辨。
窺破迷霧,精準地擊中破綻,引動了洛陽方向最凌厲的反應。
三兩下之間,就層層瓦解了敵人最大的依仗。
逼得那位慣于隱忍,老謀深算的梁王不得不奉旨離府,入京“聽學”。
這已不是簡單的破局,而是近乎掀翻了棋盤!
“果然朝廷最在乎白蓮之禍啊。”慧忍忍不住再次感慨,覺得自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禪師以此為由,果然一擊奏效!
許宣聞言,倒是頗為意外地看了慧忍一眼。
這和尚說的……
這事情發展到現在,真正觸動皇帝敏感神經、導致梁王被召入京的,明明是“私下煉制延壽金丹”這件事,和白蓮之禍有什么……
突然,他想到了自己。
是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慧忍說得沒錯。
他看著一臉真誠贊嘆的慧忍,心中不由得好笑又感慨。
“你這和尚……看問題的角度,果然……佛心澄澈,直指本源啊。”
算了下時間,從許宣踏入梁國地界,到第二日便尋得商祖火歷的關鍵線索,再到梁王被一紙詔書召入洛陽“學習”,前后不過短短十日。
這十日里,大半光陰還耗在了消息傳遞與圣旨往來的路途上。
真正屬于許宣出手破局的時間,不過彈指一瞬。
如今,梁王本人已然暫時離去,籠罩在睢陽城上的無形壓力驟減。
一直被王府勢力壓制,難以施展的“正義小隊”,終于獲得了寶貴的活動空間。
那么接下來,目標明確。
如何讓依舊戒備森嚴的梁王府,主動或者被動地“打開懷抱”,迎接深入探查。
畢竟,硬闖是絕無可能的。
慧忍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身邊這位似乎無所不能的法海禪師,眼中帶著期盼。
“禪師,先前招來神罰之事,我等只是剛剛理出些許端倪,后續該如何追查,還請您示下。”
許宣此刻的目光,也正落在遠處那座恢宏府邸的布局之上,眉頭微蹙。
那不僅僅是一國親王的居所,更像是一座武裝到牙齒的戰爭堡壘。
上次借著診病之名匆匆一瞥,已窺見其中遍布的隱匿法陣、鎮壓靈物,以及那些氣息晦澀、散布于各關鍵節點的供奉高手。
更不用說周邊隨時可馳援的軍隊,以及那籠罩整個王府、萬法難侵的人道氣運華蓋。
奢華的亭臺樓閣之下,是冰冷堅硬的防御內核。
至于慧忍所說的繼續抽絲剝繭、尋找神罰出現的具體原因……在他看來,未免有些過于天真了。
當梁王已然毫不掩飾地動用死手,雙方立場便已徹底分明,是不死不休的敵人。
到了這個地步,再去糾結“他為何要引發神罰”或者“神罰的具體機制如何”,意義已然不大。
等到徹底擊敗了對方,若那時還有閑暇,自然可以慢慢探索背后的緣由,說不定還能欣賞一下對手痛哭流涕、跪地討饒的‘精彩’環節。
若是沒空,解決了梁王府這攤子事還得趕著入京參加春闈考試呢,哪有功夫管他什么‘為什么’不‘為什么’的。
對許宣而言,效率很關鍵。
想清楚了這一點不再猶豫,立刻開始了第二輪針對梁王府的布局和試探。
同樣是出劍,但上一次是隔空遙擊,借力打力,將梁王逼離老巢。而這一次劍鋒將更直接地圍繞梁王府本身而出!
至于傳播消息的方式嘛,肯定不能再通過官方渠道的流言,也不適合再動用慧忍和尚的佛門關系網。
這一次是真的要用上一些“白蓮”手段了。
不知眾位還記得那位薊縣縣令嗎?
就是那個已經被朝廷定罪、押解入京,被滿朝文武默契地推出來,準備以一己之力扛下沛國‘日夜出’驚天異象的“奇男子”。
這位縣令在“機緣巧合”下,曾向“大慈法王”懺悔告解過,提及他有一位在梁國擔任要職的至交好友,曾經犯下過不少極其“攢勁”的罪責,細節堪稱驚世駭俗。
“現在,是時候讓這些‘攢勁’的故事,重見天日了。”
是夜,梁國下屬的虞縣。
夏禹時期封舜帝之子商均于此,史稱“有虞”。當年少康復興夏朝,也曾逃亡至虞城西部的綸城,以此地為根基,積蓄力量,終成中興大業。
此地地處黃淮平原腹地,地勢平坦開闊,惠濟河、虬龍溝等水系如脈絡般貫穿全境,滋養著這片古老的土地。
論歷史,它承載著上古圣王與王朝興替的印記;論地理,它位居中原要沖,水陸皆宜。
行至北境,方知何為中華文明的核心區——腳下每一寸土地,似乎都曾印刻過王侯將相的足跡,都曾回蕩過歷史的鐘呂之音。
而今晚,又一段與“王侯”相關的勁爆隱秘的故事,將從這古老的土地上悄然蔓延開來。
深夜來此,許宣的目標自然是找這位虞縣縣令“聊聊”。
作為一位懂禮節的教書先生,在白天時就先派石王往縣衙送了一封拜帖,免得深夜突兀到訪,讓對方過于驚恐,失了體面。
當然,這封拜帖的開端并非寒暄客套,而是直截了當地寫了一個小故事:
“二十七年前,有三個赴京趕考的書生,途經太原郊外,曾于月下盟誓,相約他日同朝為官,匡扶社稷。然其中兩人,見財起意,為奪同伴傳家玉佩及盤纏,竟于荒廟之中,以硯臺猛擊其腦后,棄尸于枯井……”
故事寫得簡明扼要,卻將時間、地點、人物關系、作案手段交代得一清二楚。
那虞縣縣令在書房中獨自看完這封拜帖后,臉色瞬間變得精彩無比,青紅交加,冷汗涔涔而下。
強作鎮定,隨后竟尋了個由頭將三名知曉他不少隱秘的心腹手下喚入內室,親自監督,亂棍杖斃!
試圖以此滅口,掩蓋可能存在的知情者。
同時心中已是驚濤駭浪,飛速思索:“到底是誰!是誰透露了咱的老底?!搞得如此被動!”
“難不成……是那位‘老友’?”
他想起故事中的另一個書生。
“可他不是……在自家地盤上剛干了一場好大的禍事,已經被鎖拿進京,自身難保了嗎?難道是他臨死前還想拉我墊背?”
思索半晌,無果。
最終把心一橫,決定半夜不睡,帶著幾名重金聘來的護院高手,在自家宅邸的內院花廳中,點燃燈火,正襟危坐,等候對方“大駕光臨”。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老夫倒要看看,是哪路神仙!若有膽量,就來吧!”
他話音剛落。
“噗通!噗通!噗通……”
身旁那幾名氣息彪悍,太陽穴高鼓的護院高手,連哼都未能哼出一聲,便如同被無形巨力擊中,接連軟倒在地,當場沒了聲息!
緊接著,身下的青石板地面如同水波般翻涌,無聲無息地將幾具尸體吞沒進去,隨即恢復平整,連一絲血跡都未曾留下。
還未等縣令從這駭人一幕中回過神來,一片柔和而圣潔的白光悄然蕩漾開來,籠罩住整個花廳。
難以言喻的祥和寧靜,仿佛解脫了一切束縛的氣息彌漫開來,竟將方才那瞬間的殺戮所帶來的陰冷與怨氣滌蕩得一干二凈。
在這極致的靜謐與詭異的神圣交織中,一個聲音溫和地響起:
“不要怕,我是白蓮教大慈法王。”
當許宣頂著“大慈法王”那悲天憫人,寶相莊嚴的容貌現身時,還不忘貼心地做了一個溫和的自我介紹。
只是,這自我介紹,配合著剛剛發生的談笑間埋人凈化的一幕,整個場景實在是……略微有些不夠溫馨。
虞縣縣令瞬間就不好了。
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四肢冰涼。
鬧白蓮了!
而且還特么是法王這個級別的大人物!
還是手里拿著自己二十七年前殺人奪財的致命罪證的白蓮法王!
“我完了……”這個念頭如同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響。
仕途、家族、性命……一切仿佛都在這一刻看到了終點。
腦海中一陣風起云涌,閃過無數掙扎、求饒、甚至拼死一搏的念頭,但在絕對的實力和把柄面前,所有這些念頭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最終,肩膀猛地一垮,腦袋徹底耷拉下來,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噗通”一聲,直接跪倒在地,以頭觸地,顫聲道:
“法王……法王在上!求您……求您給我一條生路!只要您高抬貴手,其他的……其他的都聽您的!下官……不,小的,愿為您效犬馬之勞!”
許宣:“……”
一時竟有些無語。
我這……就是做了個自我介紹,連威脅的話都還沒說,就……完成收編了?
是白蓮教在北地的兇名實在太過赫赫,還是你這人……過于“識時務”、過于“自愛”了?
不過這樣也好,省卻了許多麻煩。
原本準備的一系列威逼利誘的話術和手段,倒是可以先放一邊了。
他直接以“大慈法王”那悲憫而威嚴的語氣,交代了任務:
“起來吧。本座此來,并非要取你性命,只是需你辦幾件小事。”
“比如,放出一些風聲,就說晉帝召諸王入京,實則包藏禍心,打算誘殺藩王,梁王此去,恐怕一去不回,兇多吉少。”
“當然,類似‘梁王以人命煉邪丹,天怒人怨’、‘梁王勾結白蓮教事發,證據確鑿’、‘梁王……此處可自由發揮一百零八件黑料’之類的小故事,也一并編排上,務求生動,廣為傳播。”
那跪在地上的虞縣縣令聽完之后,先是愣住,隨即……竟是明顯地松了一口氣。
就這?!
剛開始還以為對方是要他行刺藩王、或者聚眾造反這等滅九族的大事,原來……只是暗中放些風聲,搞點輿論攻擊罷了。
雖然誹謗藩王和朝廷也是重罪,但只要做得隱秘些,終歸是沒有正面沖突,操作得當未必不能蒙混過關,自己還有機會活下去。
現在看來,是白蓮教要往死里整梁王,而自己不過是恰好身在梁國境內,官職不大不小,又沒什么深厚的背景可以依仗,偏偏還有些要命的把柄流露了出去,這才被選中,成了他們手中一枚散布謠言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