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中]03
***
在向陌生的女子坦露了藏在心中幾十年的事情之后,這位老人思考了不到半天,便決定要重回故鄉,去尋找這位雨中的阿阮姑娘。
“不知道她還是否還健在,”他嗟嘆著自言自語,“亦不知……她這些年來,過得是否幸福康健。”
而至于家中發生的賊人入室案件,他倒并不是很在意——官家知道之后,特地派了京兆尹府的幾隊府兵來保衛將軍府,所以家人的安全問題并沒有什么值得過于在意的地方。
為了防止家人擔心,他還特地留書一封……當然了,老將軍并不想讓老夫人知道他到底是出去干什么的,故而只是含糊其辭,并沒有寫清楚他到底是去做什么的。
……但最后還是被擔心了呢。
對展昭他倒也夠坦誠,或許是覺得江湖風骨更容易理解他的行為罷。于是省略了死亡預告的部分,他也將事情大致完整的告訴了展昭。
展昭聽完之后,雙手抱胸挑了挑眉。
這表現倒是正如了楊老將軍的意,他心道這南俠展昭果然還是一副好風骨好情趣,雖然自己弄了個大烏龍,他倒也真的是沒嫌給他自己惹了麻煩,真可謂是“身在公門好修行”。
……當然了,展昭只不過是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么而已。
這楊老將軍……還真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主兒。這一趟烏龍倒是出的夠大,把在宮中的官家氣的心肝都疼,直叮囑了展昭一定要找到將軍,將他毫發無損的帶回來,又大罵那賊人膽大包天,那生氣的樣子……展昭在御前當值這么些年,可是一次也沒見過。
在看看這笑聲震耳欲聾豪氣沖天的老人……展昭只覺得腦殼都痛起來。
雖然已經想到他應當是不能在此刻會汴京的,但展昭還是公事公辦的問了一句。
得到的當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展昭無奈輕笑片刻,又朝老人一拱手,道:“如此,去滄州一道,就勞煩將軍也順帶捎上展昭罷。”
將軍一愣,道:“展老弟既知我無事,怎么還不回京去啊?”
展昭見他語氣中頗有不愿之意,卻也不曾惱他,只是春風一笑,不緊不慢道:“展昭此去滄州,還有其他要務在身,若是將軍不愿與展昭同行,展昭明日一早,先行離開便是了。”
展昭畢竟不是個初入江湖……或者初入官場的小毛頭了,他同楊將軍相識已久,自然知道他豪爽大方,對朋友極為真誠,這樣的人自然不可能拒絕友人的合理要求。他語氣本就溫和,聲音又清朗好聽。如此故意一激他,他定然是不忍拒絕的。
——展昭這人,其實倒是也蠻懂如何看碟下菜的。
只見楊老將軍果然如他所料一般的忽然僵硬,半晌才又爽朗一笑,道:“那是自然,這一路,展老弟可得多多擔待了。”
展昭微微一頷首,道:“不敢當。”
在二人這邊你來我往的聊起來的時候,丁白穗則是默默的跑去了展昭方才燃起來的那一堆小篝火前去烤火了。春日的夜畢竟還是有些寒氣的,她又經常穿的單薄。她無心在老友之間插話,也并不好奇這兩個年級差距這么大的人到底在聊些什么。
她的心還沉浸在剛剛所感受到的那瞬間的敵意里。
或許那并不能叫做敵意。
丁白穗是個挺喜歡多想一想的人,在走過這么多地方,見過這么多人之后,她并不能把別人留給她的敵意單單歸結于“敵意”而已。她很理解,她也很了解他們的心情。
——在親口預告了自己母親的死亡之后,年幼的丁白穗也曾對自己,對自己的存在,產生過無法自拔的強烈懷疑和厭惡。
品嘗過那種能活生生吞吃掉自己的痛苦之后,她完全能夠理解別人加諸于她身的那些負面情緒。
當你扣響了幸福的三口之家的門時,當你當著深愛妻子的丈夫的面來預告她妻子的死亡之時。活下來的人心頭又是怎樣的泣血呢?活下來的人在每一個午夜夢回之時又是怎樣的痛哭和哀嚎呢?
當他們并沒有辦法抵抗生老病死,飛來橫禍之時,當他們不能夠光明正大的去痛恨虛無縹緲的死亡之時……他們的痛苦卻依然需要宣泄的出口。
丁白穗,丁白穗,丁白穗。
你看,她是完美的替代品啊。
他們當然能夠明白,是自己深愛的人的確已經到了天收之日,是這世事難料,讓她染上瘟疫,讓她不能一起白頭,這并非任何人力能夠更改。但這個女人出現了,她的所作所為,她的縹緲詭異,讓她將這些不幸凝結成了自己的肉|體,讓所有人的仇恨,都能清晰明了的集中在她身上。
到底是不是她天生不詳,到底是不是她口出詛咒,這事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痛苦的人們需要去仇恨一個人,需要將自己全部的惡意加諸于一人之上。
只有這樣,他們才不至于會被失去所愛之人的痛苦毀滅。
丁白穗看的很清楚,她冷靜的將自己投身于人間的業火,冷靜的去承受一切和死亡有關的情緒。
——在親口預言了摯愛的母親的死亡之后,在親身經歷了那吞吃掉自我存在的痛苦與自責之后,她完全,完全能夠理解加諸于她身上的那些東西。
而這個眼中曾有萬丈星光的人,這個聲音像是春水一樣碧柔美好的人,這個對著她說出“你心中已有萬千大愛”的人,也終于由旁觀者變成了被波及的一份子了。
她抬起頭,仰著脖子,呼出一口淺淺的,帶著寒氣的白霧。
忽的有人開口了。
他的聲音似是從明朗的北斗七星上面來,只聽他道:“初春夜里還是冷的,丁姑娘該多加點衣物才是。”
是展昭。
他剛剛和楊將軍一起過來,看見一個人坐在柴火堆旁的白穗,便這樣跟她講話。她顯然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東西,竟然沒聽到他們二人的腳步聲,以至于茫然的搜尋了片刻,才將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但看到那雙眼睛的時候,展昭心里還是猛的跳了一下。
起霧了。
她的眼睛里又被蒙上了紗,裹上了霧,隱隱約約又朦朦朧朧,像是回到了那個滿是雨雪味道的寒冷除夕一樣。
……可是剛剛還好好的啊?
他不知是出了什么問題,心中又在意的緊,于是也席地坐在一旁,問道:“丁姑娘……是有何心事?”
這時楊老將軍也過來坐下了,見他二人坐著,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插話問道:“剛剛光顧著說事情,倒是忘記問了,展老弟和丁丫頭……你們二人居然也是認得的啊?”
丁白穗本就不知該怎么回答展昭,見楊將軍開口,于是接道:“之前……因為一些事情,同展大人有過接觸。”
展昭頷首,道:“是,丁姑娘著實幫了展昭不少忙。”
將軍好奇道:“哦?這其中聽起來倒是有許多故事,可以說道說道。”
展昭:“…………”
白穗:“…………”
……這老人,居然還挺八卦的。
當然這個中曲折,卻是不能說的。展昭不動聲色,卻是了無痕跡的將話題繞開,又輕笑著與他聊起其他,倒也沒讓將軍覺得有什么不快。
這一夜就這樣波瀾不驚卻暗流洶涌的過去了。
***
往后的幾日里,丁白穗那本來稍稍便好一些的態度,又一夜之間回到了他們剛剛認識的那個時候,展昭雖然有心注意她,但是她這人又不愿意開口。于是這事兒只得找機會再另說。
這一日又是一個趕路日。
這里距離滄州已經很近了。在翻過一座山,便是滄州城,城周零零散散的分布著許多縣鎮,楊將軍的故鄉杞縣便在其中。杞縣依山傍水,又有大片的杜鵑花田,每每到了初夏,便引得游人慕名來游。
展昭坐于馬上,白穗和將軍坐在馬車之中,三人在山路上慢慢走過。此時天色還尚早,過了這座山,滄州便要到了。山路狹窄,故而三人才如此小心。
忽然,展昭感覺到了一絲不對——
他的感官敏銳,故而就算有人屏這呼吸按兵不動,還是被他發現了蹤跡。
——前方,有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