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無人]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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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那日稍晚一些的時候,展昭提著食盒去拜訪丁白穗。
走在路上,他又驀地發(fā)覺自己其實不甚了解她。這個人總是獨來獨往,極其神秘。算算,他們相識也差不多半年了,見面的次數(shù)卻是屈指可數(shù)。后知后覺的回想起來,展昭才發(fā)現(xiàn)她只在需要出現(xiàn)的時候出現(xiàn),一旦這種需要消失了,她就會消失。
因此,在這半年的相處之中,他們甚至都沒有過多的,純生活化的接觸。盡力回憶,也就能回憶到兩三次而已。
第一次是在小望被殺的案件之中,他心中煩躁的捱過了一個難熬的夜晚,第二天一早便急急的跑去敲她的房門,她撓著亂糟糟的頭發(fā)睡眼惺忪的把腦袋伸出來。
第二次是在滄州的山林之中,她看到了路邊還未開花的野生杜鵑,用一種奇異的口氣提及她的家庭和母親。
而第三次,就是今日中午的時候,他一眼瞥見的,她瞇著眼喝東西的樣子了。
這整整六個月的時間之內,展昭居然只窺見了三次她剝離了一切身份,僅僅只是“丁白穗”時候的樣子。仔細想想,也是有夠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
在滄州那一趟旅行之中,他們的交集漸漸多了起來,對于丁白穗的為人,他也大致摸得透徹。此次事件,他心中既有個疙瘩怎么也解不開,但卻又不知為何,又有些期盼著她所能給出的理由。
——為什么,不救?
人命大過天,而李春敏的死,又那么令人覺得遺憾。
丁白穗這矛盾的作風,一如她所給予展昭的那種感覺,既想要探究和靠近,卻又怕了解的太多之后的那種沖擊。
就像現(xiàn)在,展昭既沒有辦法阻止自己提著從茶樓買來的冰茶去見她,又從心底迷惑如果她真的將自己不救的理由和盤托出的話,自己到底能不能接受的了?
——畢竟這個人的存在本身就很難讓人接受了。
在意識到自己正在胡思亂想之后,展昭的嘴角泛起了無奈的苦笑搖了搖頭,大步跨進了她住的那一方小院。
丁白穗正坐在樹上,說起來這樹同她也是頗具淵源,幾個月前的初春它還未曾抽出新芽,便被搖搖晃晃的丁白穗在樹干上劃了數(shù)刀以發(fā)泄情緒——當初她還以為這是棵枯樹,豈知才堪堪幾月,樹葉便已茂密,綠色便已深重。
而她現(xiàn)在正脫力一般的陷入了這一方深重卻柔軟的綠波之中。
夜色已至,星河璀璨,而樹屹立在每一個這樣的夜晚。
展昭進門時并未可以放輕自己的腳步聲,丁白穗瞇著眼藏在樹葉堆中間數(shù)他的腳步。展昭走路的聲音很好辨認——不輕不重,不徐不疾,又似乎每一下的間隔時間,都極其一致。
而展昭則是看都沒看其他地方一眼,目光直直的便向這樹的陰影投來,在看清她的身影之后,又發(fā)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口中道:“夜晚畢竟還是會有些涼意的,丁姑娘還是莫要再樹上睡著了才好。”
丁白穗撐起身子,輕巧落地,走到展昭面前。
他們的身高倒是差了不老少,展昭個頭高,背又挺得直,丁白穗懶散站著,竟然比他能低了有一個頭。
展昭垂著眼看了她片刻,忽然抬起手來一晃,將什么東西從她頭上拿了下來。他又晃了晃那只右手——青翠樹葉被夾在他十指和中指之間,倒是襯的他的手指十分修長好看。
“樹葉。”他又垂下眼看她,言簡意賅的解釋道。
丁白穗點了點頭,表示她并不在意,而后又道:“展大人怎么有空過來。”
展昭輕輕的笑了起來,他舉起了提在左手上的食盒,又故意露出了那食盒上店家的“白蓮”標志給她看,道:“展昭今日回府之時,正巧路過了白蓮茶樓,見茶樓門前小廝正在叫賣夏日新出的飲品,一時好奇便進去了。”
丁白穗說:“嗯哼?”
展昭一轉身,將那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嘴中隨意道:“第二份半價。”
丁白穗說:“噗嗤!”
她忍不住笑了。
同以往每一次一樣,她覺得因為其他事情而有些郁郁的心情又明朗了起來。
他又道:“不知丁姑娘是否已經(jīng)用過晚食?”
丁白穗道:“……還未曾。”
展昭道:“是展某疏忽了,開封府食堂多是青壯男丁,丁姑娘去了免不了會受沖撞,展某現(xiàn)在去差人將姑娘的晚食送來。”
說著,他朝丁白穗行了一禮,便轉身走了。
他來的快,走的也快。居然不欲再說說話,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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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大早,他便站在了李府的門口,叩叩叩的敲響了這個從未安寧過的家。
小廝通報之后,他便被領進了會客廳。兩位老人不想見開封府之人,便耍著性子要晾著展昭,好讓這“衙役頭頭”知道知道李府的厲害。但李夫人則不同,她雖背后擺了展昭一道,但畢竟是“大家閨秀”,這該怎么笑該怎么招待,還是得做齊全了的好。
展昭在這偌大汴梁城之中從仕這么些年,雖說平日里不愛和浸淫在這官場圈子之中的人過于深交,可是偶爾出于某些推拖不得的原因,還是會出現(xiàn)在某些上流圈子的宴會之中,這番“貴人”們故作矜貴的作態(tài),他倒也是見了不少。
——哦,你說什么是“推拖不得的原因”……這可值得再花上好幾段來說道說道。
當年展昭在耀武樓獻藝,被當今的官家贊不絕口,封了個“御貓”的美稱,一夜之間便成了這汴梁城之中的紅人。只是這正盛的風頭卻不僅僅是來自于陛下御賜的封號,而是在文武百官,皇親國戚面前的那番英武姿態(tài)。
因而,在茶余飯后之際,從世家公子的嘴中,從千金貴女的嘴中,便時不時的提到了那個“英姿勃發(fā)的展郎君”。故而……那皇宮中的長公主辦的賞菊宴,樞密院節(jié)度使的五十大壽云云,統(tǒng)統(tǒng)都會給他也發(fā)上一份容不得拒絕的請?zhí)?
所以像李夫人一樣的貴女們,展昭還真的見過不少。
有時他也覺得好笑,這些身份尊貴的男男女女們,心中不知有多少齷齪心思,面上卻還是一副歲月靜好清淡高貴的模樣,當真像是那民間怪談之中,那細細描繪五官神態(tài)的畫皮妖精。
而他在等了片刻之后,這一只剛死了丈夫的畫皮精怪便穿著白色孝服,柔弱無骨的從屏風后面款款而來。
展昭面色如常的同她行禮打招呼。
他無心多寒暄什么,簡單問候之后便直接進入正題了。
“還請問夫人,那一日夫人是何時發(fā)現(xiàn)李大人在書房身亡的?”
像是不習慣被問詢一般,李夫人不悅的皺了皺眉,用帕子擋住了嘴,語氣哀哀道:“那日我醒得早,便想去夫君房中看一看,敲門未果,我便直接推門進去了……不料卻……卻看見了那女人!”
她瞪大眼睛做驚恐狀,又撫著心口戚戚然:“那女人當真兇殘……竟用手中刀刃震懾妾身,不讓妾身靠近夫君尸首……”
展昭沒有對她的這番表演做出什么反應,沉思了片刻,他又問道:“不知夫人是否知道這太常寺禮院何時下工,何日休沐?”
李夫人似乎對話題的飛速轉變有些反應不過來,她呆呆坐了片刻,才開始懊惱起自己這絲毫不顯示出靈氣的反應,忙補救回答道:“休沐日夫君有時會在家中招待友人,故而妾身略知道一些,至于下工的時間……倒是不太清楚。”
展昭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jīng)明白。
又道:“不知老太爺和老夫人現(xiàn)在何處?展某還有些事,想要問過二老。”
李夫人眼中有一閃而過的譏諷,被展昭盡收眼底。只是在他垂下眼簾盯著茶杯中青綠茶梗的時候,她便已經(jīng)換上了一副有些不安,有些擔心的樣子了。
“公公婆婆……哎,不瞞您說,我這公婆以前閑云野鶴的日子過得習慣了,如今到了府上,性子還是那般的倔……恐怕……恐怕不想出來見客……”
這話的意思是“他們兩個不識時務的鄉(xiāng)下人,不肯出來見你”,只不過經(jīng)過一番美化之后,也變得相當?shù)木d里藏刀了。
……展昭覺得要理解她的話還真的是挺累的。
他面上浮現(xiàn)出了一股失望,嘆了一口氣,道:“原是如此,真是辛苦夫人了。”
那一貫都是游刃有余的英俊面龐上,浮現(xiàn)出的失望之色,讓他的眼神也一時之間晦暗難辨,倒是染上了幾分和平日里的清朗所不一樣的美感。
李夫人只覺得心頭一動,覺得此人真的是……好看的緊。
本朝女子不興守寡,再嫁之風興盛。夫君死了……也著實該為自己找找后路了。
——只是她這只裝得下斗公婆和過日子的大腦,竟料不到,她坑了展昭和開封府一把的事情,早就被人家知道。
她蒼白的面色上勉強朝他笑了笑,道:“展大人公務在身,不可不見我那公婆……如此,便請展大人在此歇息片刻,妾身……妾身就算要受公公責罰,也必將他二人請出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