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無人]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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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找她依然是為了李春敏自殺之事,只是卻并不是為了找她問什么事情,而是想讓她暫時住到開封府去。
“此事現在鬧得人盡皆知,丁姑娘單身一人在外,并不安全?!?
丁白穗搖頭道:“不必勞煩展大人了,白穗雖武藝不精,但自保也是綽綽有余的?!?
展昭面色嚴肅,不似是在開玩笑的樣子,見她不為所動,又無奈低嘆一聲,才將事情道出:“那李家人傷心過度,竟有些魔怔了,想要花錢雇兇謀害姑娘?!?
這件事是真的。
當然,大家閨秀李夫人自然是做不出這樣的荒唐事的,這都是痛失了愛子的李老太爺的主意。他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的盼著兒子光宗耀祖,給他長臉,如今一朝翻身,卻不想兒子就這么死了。他心里篤定就是丁白穗動的手,壓根兒就不思考兒子真的自殺的可能性,于是才想出了這么個荒唐主意。
在同老婆子密謀商量的時候,竟不小心被那小結巴給聽了去。小結巴心地良善,聽了他們夫妻二人的對話之后嚇得魂不附體,便趁著下工的時候跑了出來,去開封府給展昭送信。
展昭聽了氣都氣笑了。
——這李家的二老,絲毫不去想想,自己的兒子到底是因為什么,才會選擇自殺。反而是完全無視事實,將事情簡單的聚焦在另一個人身上。
就算這人已經被證實,根本就沒有殺過人也一樣。
因此,他才會在那一次的不歡而散之后,又急匆匆的尋找她的身影。
丁白穗聽罷之后冷笑了一聲,顯然也是在嘲諷這一對年老的夫婦,但她依然沒同意,道:“……無妨,我不認為他們會請來什么武林高手,能真的取我性命?!?
展昭卻是十分固執:“丁姑娘的確有武藝傍身,只是這李家二老到底能出多少錢,能請什么人,這誰也說不好,敵在暗我在明,那殺手究竟會何時,何地出現,我們自然也不清楚。攸關性命,并非兒戲,還是請丁姑娘千萬要想好才是。”
他說的話句句懇切,眼中的擔憂也盡是真誠。丁白穗看了他一會兒,還是嘆著氣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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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丁白穗順利帶回開封府之后,展昭心頭的一塊大石終于落了地。與此相對的,另一塊大石也該被提上日程了。
李春敏到底為何而死?
他當然知道,丁白穗知道很多東西,這問題的答案早就已經藏在她心中了。但展昭不想去問她。一方面是因為當日她那句“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不可能理解我”的話就像是根刺一樣的戳進他心中,令他的心驟然下沉。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的確想憑借著一己之力,自己找出讓李大人赴死的原因。
——前幾次,都太過于依賴她所提供的線索了。
想到李家的那三位主人——個個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展昭最終還是決定先跑一趟太常寺,這里是禮部官員上工的機構,也是李春敏李大人生前所在的機構。
偌大的太常寺官員無數,展昭來時,忙的人都行色匆匆,但更多的是面色閑適的人,進來無事可忙,上工之時也頗沒有緊張感,此時正是午時,天氣炎熱,官員們三三兩兩的坐著,聊聊天喝喝茶。
——便是同僚之死,好像絲毫都沒有影響到這里。一個人如此慘烈的死亡,世界卻依然忙忙碌碌不停,該愉悅的還愉悅著,該忙碌的也依然忙碌著。
這生生死死,便也好像在人們的腳步聲之中,被染上泥土蹋碎了。
看著這一如往常的場面,展昭居然有些恍惚。領他進門的小官員將他帶到會客廳,禮部侍郎顧大人出來接待他。顧大人是個好人,同展昭寒暄過幾句之后,便長嗟短嘆起來,直道他的得力屬下李春敏的死令人著實遺憾。
看的出來,他是真的為他的死而痛心。
展昭心里的那種荒蕪感終于變得踏實了一分。
顧大人并非是開封府的政敵——通常來說,真的沒做什么壞事的官員們都不是開封府的政敵。因此他也很是配合,展昭想要見平日里同李春敏熟識的好友,他思考了片刻,便爽快的差小廝去傳了兩人上來。
因為還有些瑣事要處理,顧大人便先行告辭了。
而來的兩人一個姓林,一個姓衛,都皆是李春敏平日里極為熟稔的好友,展昭說明來意之后,二人也表示會全力配合。
只是這李大人平日里,的確不像是有什么太大的心事啊。
展昭見他二人有些沉重,便出言寬慰道:“展某今日來雖說行的是開封府調查之事,但二位大人不必有何負擔,想到什么說什么便是了?!?
展昭為人溫和有禮,不似是刑部那群人一樣,又生的好看,讓人看了憑生親近,故而那林,衛兩位大人,便也寬下心來慢慢回憶。
林大人長嘆了一聲,道:“哎……李兄乃是這偌大太常寺之中,我林某引以為豪的友人,只是沒想到,他卻是如此的想不開……為何……為何呀!”
衛大人也附和道:“正是如此……李兄在這太常寺之中,也是大有前途之人,尚書祝大人,侍郎顧大人都對他青睞有加,平日里對他也是委以重任?!?
說著,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樣,又道:“李兄倒也從未負過二位大人的重望,有好幾次,衛某都撞見他深夜還在寺中忙碌不曾歸家……哎,如此之人,卻為何……”
說著說著,他也忍不住嘆氣起來。
展昭坐在那里安靜的聽著,心中卻忽的一動,開口追問道:“衛大人是說,李大人經常在禮部工作至深夜不還家?”
衛大人摸不到他到底抓住了什么點,有些茫然的點了點頭,道:“……是啊,這有何問題么?”
林大人也附和道:“李兄這般拼勁……林某也見過許多次,不敢說日日如此,起碼這一月之中,有半月,李兄都是不肯準時下工的,我們這些人可真是自慚形穢的很吶……”
說罷,他又皺起了眉,道:“可恨那些沒什么本事嘴還碎的庸人,眼紅李兄得勢,又見不得人家努力,三三兩兩湊起堆來,窩在角落里嚼舌頭,那嫉妒之心,都快寫在臉上了!”
展昭聽著,也不由的皺起了眉。
——這世上的確就有這么一類人,既不想自己好好努力,又見不得別人一步一步向前走,在他們看來,都同他們一起爛死在泥潭里才叫好呢。
他問道:“這些人的編排……李大人生前可曾知道?”
林大人憤懣道:“那是自然……那些人心都臟了,見不得李兄好,就變著法的給他找不痛快,是個人都能感覺到。李兄生性溫和,頗為煩惱此事,曾三番兩次找林某人訴苦,只是這男子漢大丈夫,這點小事也不必如此在意,我便叫他放寬心胸,等日后高升了再說不遲!”
衛大人嗟嘆不止。
這大半天過去之后,展昭卻是已經大概摸清楚了這李春敏李大人平日里所處的環境。
想到那李府之中,媳婦瞧不起公婆,公婆看不上媳婦,李夫人自恃名門閨秀,心高氣傲,而李老太爺和老夫人,又是那般愚昧粗俗,與這汴梁的圈子如此格格不入。李春敏夾在其中,那份無奈不言而喻,也不怪他一月之中,有半月都不肯早早回家了。
而工作的地方,卻也不是能讓他逃避的地方。那些心懷嫉妒之人無所不用其極,讓他整日不得安寧。
如此,他前后皆無退路,他的壓力和無所適從沒有一個安寧的地方可以排解,因此才會選擇用如此極端的方式了結么?
展昭不知道。
人和人終究是不同的,他不可能知道,面對這樣的情況,李春敏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但是丁白穗知道,在她的夢境里,情感充斥在所有的角落,雖然她只是作為旁觀者在看著這一切,但那洶涌而出的感情,卻似乎能讓人掉下眼淚來。
這份共情是任何人都沒辦法擁有的,除了她。
從太常寺告辭之后,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去,于是展昭打算明日再去拜訪李府,今日這個時間,是該回府了。
這炎炎夏日,雖然日頭落下,但氣溫卻是沒降下來多少,展昭慢慢走在回去的路上。卻又鬼使神差的在一家茶樓門口停下。
——正是今日早些時候,那位丁姑娘所流連許久的那家茶樓。
門口的小廝正賣力的吆喝著:“白蓮茶樓的蓮花冰茶!一碗二十文,一碗二十文!夏日消暑的美物!”
展昭不由的就想到了他不經意之間瞄見的場面——她瞇著眼睛咕嘟咕嘟的喝著冰茶,爽快了之后,放下茶杯發出一聲滿足的長嘆,懶洋洋的樣子好像一只吃飽喝足的貓。
這東西有那么好喝么?他不由的有點好奇。
等到自己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抬腿邁進了茶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