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景渡盯著那兩個字看了半晌,眼底的意外很快便退去了。
黎鋒倒是比他更激動,單膝跪地道:“恭喜殿下!”
“以陛下的性子,你覺得他會這么心甘情愿地禪位給我?”于景渡道。
黎鋒一怔,“殿下的意思是,此事并沒有這么簡單?”
于景渡淡淡一笑,“倒是許久未去請安了,你陪孤去看看他吧?!?
隨后,兩人便一同去了皇帝的寢宮。
自皇帝病重后,于景渡甚少來探望。
最初,外間很多猜測,都覺得于景渡說不定會為了盡快上位,而怠慢皇帝。
畢竟皇帝一死,他就能名正言順地登基。
然而于景渡不僅沒打那樣的主意,反倒一直讓太醫好生照料著。
時至今日,皇帝的病情不僅沒有惡化,反倒有了好轉的跡象。
但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無論再怎么好轉,也不可能再回到那張龍椅上。
依著太醫的意思,如今他能勉強寫幾個字,偶爾哼唧一句只有來福能聽懂的話,就已經算是極限了。
于景渡今日過來時,來福正守在一旁伺候著皇帝寫字。
皇帝不能起身,整個人倚在榻上,只有一只手能勉強握住筆。
但他那只唯一能活動的手,也沒什么力氣,一個字要寫好久,甚至中間要忍不住歇幾次才能勉強完成。
“陛下,太子殿下來了?!眮砀L嵝训?。
皇帝頓住筆看向于景渡,目光中帶著點小小的激動。
雖然他不愿意承認,但于景渡確實是他如今唯一的指望了。
不管這個兒子待他如何冷淡疏離,但至少沒要了他的命。
夜深人靜時,他不止一次想過,若如今太子之位上坐著的人是老四,只怕他在病后不久就已經入皇陵了。
“太子殿下,陛下如今能寫字了。”來福一臉喜色地朝于景渡道。
“嗯。”于景渡目光在皇帝面前那張紙上一掃,神情卻不為所動,“讓太醫好好替陛下診治,孤還盼著陛下龍體康健,能早日再主持大局?!?
皇帝聞言一驚,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于景渡。
他知道,雖然他沒有下令,但他先前寫的字,于景渡定然早已看過了。
來福和薛城他們,看著依舊是效忠皇帝的,但實際上都已經偏向于景渡了。
畢竟,皇帝已經形同廢人,于景渡如今監國,他們忠于于景渡也算是忠君。
于景渡既已經看過那紙上的字,為何今日要朝他說這些?
對方不應該迫不及待地對他示好,然后把握住這個名正言順登基的機會嗎?
“孤記得很小的時候,在宮塾里跟著先生習字。陛下那日忽然得了空,去宮塾走了一遭?!庇诰岸赡抗饴湓诨实勖媲暗募埳?,眼底少有地帶了點溫和,“那是陛下唯一一次看過孤寫字……”
皇帝握著筆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發著顫。
于景渡慢慢走過去,俯身握住他的手,而后在紙上寫了個“君”字。
“你心里肯定不止一次地想過,為何孤自回京后就再也沒喚過你父皇。”于景渡放開他的手,狀似隨意地看著紙上的那個字,“你可曾問過自己,究竟是將孤當做你的太子,還是兒子?”
皇帝怔怔看著他,眼圈一點一點染上了紅意,也不知是憤怒還是什么別的情緒。
于景渡卻并不看他,自顧自地道:“孤猜想,你寫下禪位那兩個字時,心里定然盤算了不少東西吧?畢竟那是多少人費盡心機都爭不來的皇位,你大發慈悲地給我,總要換點東西才行?!?
“讓孤猜一猜,這籌碼會是什么呢?”于景渡在屋內踱了幾步,而后佯裝恍然道:“猜到了,娶個女人,生個兒子,對不對?”
皇帝面色一變,像是被人戳破了心事一般,尷尬又不滿。
但于景渡卻沒打算體諒他,繼續道:“只娶一個女人怕是不夠,最好像你一樣,多娶幾個,多生幾個兒子,這樣才能在他們之中挑挑揀揀,再看著他們為了討好我而費盡心機?!?
皇帝看著于景渡,目光中帶著不認同和責備。
他明白于景渡這番話是何意,對方是在指責他在兒子們面前做君不做父。
他心道這小子到底是太年輕,等他擁有了一切,定然便會明白自己的苦衷。
“父皇……”于景渡忽然改了稱呼。
皇帝一愣,目光帶著點茫然。
便聞于景渡有些失望地道:“我從前同你說過的話,你半點都沒聽進去。那今日我便再與你說一次,你在意的一切,子嗣,皇位,權勢,我通通都不放在眼里。而我在意的,你永遠不會理解?!?
“你用皇位在我這里,什么都換不到?!庇诰岸梢恍Γ罢l會放棄自己最在意的一切,去換一文不值的東西呢?”
“啊……”皇帝開口,似乎是想說什么,奈何他根本說不出來。
于景渡沒再多看他一眼,朝來福丟下一句“好好照顧陛下”便走了。
皇帝看著對方快步而去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了幾分凄涼之感。
那感覺甚至比他病倒時更無助茫然……
他在意了一輩子的東西,在于景渡眼里竟一文不值?
對方甚至連和他討價還價的興趣都沒有,就那么拒絕了他。
那一刻皇帝才真正意識到,自己什么都沒有了。
那日之后,于景渡并未朝任何人提起過禪位一事。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文武百官中卻漸漸有人開始提起此事。
當然,皇帝尚且活著,他們自然不能將話說得太直白。
可日子久了,再隱晦的提議也會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直到某一天,于景渡那位皇伯被請了出來。
對方在皇帝病重時,可以說是毫無作為,還險些讓大皇子掌控了局面。
這一次他倒是看清了形勢,竟是答應了此事。
換句話說,皇帝眼看康復無望,于景渡登基是遲早的事情。他出面推動此事,既不用擔心得罪皇帝,還能順勢在于景渡面前做個好人,何樂而不為?
“陛下的身子需要常年調養,不能再涉理朝政。殿下雖行使監國之權,可畢竟差了那一步,平日里少不了在處理政事時有所顧忌,長此以往只怕于穩固國本不利?!?
很多話朝臣說出來僭越,由老王爺說便恰到好處。
老王爺這話一出,朝臣們紛紛附和,恨不能當場就拿了龍袍往于景渡身上披。
若是換了旁人,定要順勢而為,免得錯過機會。
但于景渡對此事卻十分冷淡,只說陛下龍體康健,休要再議此事,竟是直接拒絕了。
一開始眾人只當他是做做樣子,畢竟答應得太痛快了,容易顯得有點不孝。
直到事情一拖再拖,生生又拖了一年多,眾人才意識到于景渡的拒絕竟是真的。
“外頭又有人來磕頭了?”容灼問他。
“磕頭就磕頭吧,撞柱子也沒用,不答應就是不答應。”于景渡道:“這幫朝臣你不了解,今日他們來三催四請一番我就答應他們此事,明日他們就會用同樣的法子逼著我答應旁的事情。”
“那他們要是真的撞柱子呢?”容灼問。
“那就給他們請太醫?!庇诰岸墒疽馕輧人藕虻娜藥祥T退出去,而后拉著容灼坐在自己懷里,“不然總不好來個撞柱子的就允了他所求吧?那明日他們讓我生孩子怎么辦?”
容灼面色一滯,沒有接話。
他沒告訴于景渡,這些日子,其實有操心的朝臣尋機找過他。
眾人都知他在于景渡面前有面子,竟是動起了讓他去勸于景渡的打算。
而且那些話大部分都是圍繞著“登基”“子嗣”之類的字眼,這讓容灼聽得很不痛快,仿佛一直有人在告訴他,于景渡早晚要走那條路,否則事情就解決不了。
“這么一直拖下去,他們會放棄嗎?”容灼問道。
“反正我有法子,你不必擔心?!庇诰岸烧f罷湊到他唇邊便想親他。
然而就在這時,外頭傳來了通報聲,說八皇子來了。
不等于景渡開口,容灼便起身過去開了門。
門外的八皇子一見到容灼,張開雙臂就往他懷里鉆。
小家伙這兩年的功夫又長了不少,但到底也只是個四五歲的孩子,看著還是個可愛的奶娃娃模樣。
“哥哥,你好幾日都不進宮找我玩兒?!卑嘶首佑行┪氐溃骸颁箖汉孟肽恪!?
容灼俯身將他抱起來,走到一邊的椅子上坐下,耐心解釋道:“你三哥太忙,我進宮會打擾他。”
“那讓三哥批折子,哥哥陪我玩!”八皇子道。
容灼聞言便道:“也行,正好楚東這幾日新制了個好玩兒的東西,我帶你去看看。”
八皇子一聽頓時高興不已。
一旁的于景渡輕咳了一聲,那意思自己還在場呢!
“多大了?還動不動就讓人抱著?!庇诰岸傻?。
八皇子聞言忙從容灼懷里出來,跑到于景渡身邊仰著個小臉問,“三哥,我可以和哥哥去嗎?”
“我可做不了你哥哥的主?!庇诰岸煽粗葑扑崃锪锏氐溃骸叭思抑饕獯笾亍!?
“真的嗎?”八皇子聞言一溜煙又跑回了容灼身邊。
他也不知是太高興,壓根沒聽出來于景渡話里有話,還是仗著容灼撐腰,竟沒有理會于景渡的不高興,拉著容灼就往外跑。
容灼見于景渡那副吃癟的樣子,心中也覺好笑,沖他眨了眨眼便帶著八皇子走了。于景渡一臉無奈,只能吩咐了黎鋒派人跟著,而后便苦大仇深地坐在書案邊開始看折子。
容灼帶著八皇子去了先前他們住過那個宅子。
過去的這一兩年,發生了很多事情。黎鋒和常姑娘成親后不久,段崢也和小糖成了親。而青玉因為在商隊做得不錯,如今長住在商隊的莊子里,所以這宅子便空了出來。
后來于景渡將大當家楚東和孟凡青正式調職到了京城,這宅子就成了他們的住處。
容灼帶著八皇子來時,楚東正在院子里刨木頭,孟凡青和兩個學徒在一旁給一把木輪椅上漆。八皇子一見那木輪椅頗為好奇,立刻便湊上前圍著看了一圈。
“這是木輪椅!”八皇子道:“我二哥也有一個,不過這個看著更漂亮?!?
二皇子因為不良于行,平日里出門時都要坐在木輪椅上被人推著。
不過他那把木輪椅十分笨重,推起來還吱吱作響,很是不便。
但楚東制的這把既小巧又輕便,比二皇子那把不知道要上了多少檔次。
“這是給誰做的啊?”八皇子問孟凡青。
“殿下這話該問容小公子才是?!泵戏睬嘈Φ?。
八皇子聞言便湊到了容灼身邊,一手拉住他問道:“這是哥哥讓楚先生做的嗎?”
“嗯?!比葑频溃骸岸钕碌纳娇斓搅耍徒o他做賀禮可好?”
八皇子聞言一喜,“二哥肯定喜歡。”
容灼一笑,隨即便走到一旁坐下了。
他委托楚東制了這個木輪椅送二皇子,是念著當初宮變時,二皇子曾拆穿了六皇子的陰謀。不管對方當時是出于什么目的,都算是幫了于景渡的忙。而于景渡這個人與幾個兄弟素來疏離,容灼便想借機替他做點什么。
“剩下的木料還能做一個,你想好了嗎?要不要替陛下也做一個?”楚東走過來坐在他身邊,“其實你不必做到這個份兒上,殿下待你的心思咱們都是知道的?!?
“我不是為了他?!比葑频溃骸拔抑皇窍胫嫠謸稽c,若是他能待陛下周全一些,朝臣們說不定就不會將他逼得那么緊。”
楚東失笑,“這不還是為了殿下?”
“好吧。”容灼嘆了口氣,“我最近好像有點焦慮?!?
“是因為朝臣們說的話?”楚東問道。
“他們并不知道我們的事情,只當我是在殿大婚,延續子嗣?!比葑频溃骸拔也恢涝撛趺凑f,明明道理都明白,可聽了那些話,我還是……”
“這不是你的錯?!背|道:“人心都是肉長的,不好聽的話誰聽了都會難受。要是有人整日在我面前讓我勸阿青娶個媳婦兒生個兒子,我早就急了?!?
“我在想,我聽了這些話都會如此,他日日聽那些人念叨,心里會怎么想?”容灼問道。
“這話你該去問殿下。”楚東道:“你這些心思,也不該瞞著他。”
容灼搖了搖頭,“都是些杞人憂天的念頭,想多了我自己都煩,何必去惹他不痛快?”
“你有沒有想過,你擔心的這些事情,說不定殿下也在擔心?”楚東問。
“他擔心什么?”容灼不解道:“我們家又沒有皇位要繼承,也沒人逼著我娶妻生子,他有什么好擔心的?”
“擔心你心思太重,被這些朝臣們鬧得不堪其擾,最后干脆一走了之?!背|道。
容灼一怔,“這話……是他告訴你的?”
楚東一挑眉,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我都與他成婚了,他怎么會這么想?”容灼道:“我是那么不負責任的人嗎?”
“太在意一個人,患得患失是難免的?!背|道:“你會因為朝臣的閑言碎語困擾,他自然也會。偏偏你們都不想給對方徒增煩惱,反倒讓我成了傳話的?!?
容灼聞言訕訕一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了。
“他……還朝你說了什么?”容灼問。
“他有很多打算,對于你們的將來,他想的并不比你少。至于那些打算具體是什么,我想還是讓他自己告訴你比較好。”楚東道。
容灼聞言點了點頭,沒再多問什么。
當日,容灼在宅子里逗留了一會兒,又帶著八皇子去了一趟商行。
段崢正在后院陪小糖下棋,兩人棋藝都不精,但看那架勢倒是玩兒得挺高興。
小糖有了身孕,肚子圓乎乎,看著比從前富態了些。
八皇子第一次見到有孕之人,有些好奇,時不時便偷偷打量小糖。
撞上小糖的目光后,他便不好意思地一笑,跑到容灼身邊待著。
“你是不是想摸一下?”小糖問他。
八皇子眼睛里滿是期待,卻堅定地搖了搖頭,拒絕了。
容灼了解他的性子,知道他素來是個好奇心重的,而且看他那神情,分明就很想摸一摸。況且他是宮里最小的一個孩子,平日里沒有見到孕婦的機會。
可不知為何,八皇子今日竟什么都沒多問,這倒是讓容灼有些意外。
“你今日是不是有很多問題想問?”離開商行回太子府的路上,容灼朝八皇子問道。
八皇子搖了搖頭,但他素來誠實,尤其在容灼面前從不說謊,所以這個頭搖得很不自然。
“學會騙人了?”容灼笑道。
八皇子點了點頭,隨即意識到什么,臉一下紅了。
“哥哥……”他窩在容灼懷里蹭了蹭,“你不高興了嗎?”
“我沒有不高興,但是涔兒你要告訴我,今天為什么說謊?”容灼認真地道:“你忘了你答應過我,要做個誠實的孩子嗎?”
八皇子垂著小腦袋支吾了半晌,依舊什么都沒說。
“是不是有人朝你說了什么?”容灼問。
“三哥說,不能說這個,哥哥會難過?!?
“我會難過,為什么?”容灼不解道。
“三哥說,不許在哥哥面前提小寶寶的事情。”
不久前,八皇子去福安宮找于景渡,小家伙玩兒累了犯困,纏著于景渡給他說故事。后來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小孩子的事情,八皇子隨口問他,“你和哥哥會生小寶寶嗎?”
于景渡聞言搖了搖頭,耐心朝八皇子解釋了一番。
這些日子于景渡沒少被登基和子嗣的事情心煩,他知道容灼應該也有些煩心。
所以為了防止八皇子又跑去找容灼問東問西,他便隨口叮囑了幾句。
沒想到今日,兩人會撞上有孕的小糖,這才讓容灼看出了異樣。
“你三哥怎么朝你說的?”容灼問他。
八皇子見事情也瞞不住了,只能選擇做個誠實的小孩兒。
他皺著小眉頭仔細回憶了一番,這才朝容灼道:“三哥說,他是個男人,不能替哥哥生小寶寶,所以怕哥哥難過。”
容灼聞言噗嗤一笑,滿心的陰霾登時散了大半。
“你沒問他自己難不難過?”容灼道。
“我問了?!卑嘶首右娙葑菩α?,便也跟著放松了下來,“三哥說,他已經有一個要心疼的小寶寶了?!?
容灼一笑,伸手捏了捏八皇子的臉,心道于景渡還真是將這小家伙當成兒子養了。
不過他這念頭尚未落下,便聞八皇子語帶揶揄地道:“他的小寶寶是哥哥?!?
容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