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殿前,
李澤岳站在皇帝的龍椅之后,看著玉階下的群臣,看著惶恐低著腦袋的考生們,看著那跪伏在地的王臨,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他甚至不敢往他的身旁看上一眼。
“為什么?”
這是他腦海中唯一的想法。
經(jīng)過昨晚一夜的審訊,他從白沙口中得知了北蠻這些天做的事情,得知了這家伙所做的一切都是由那位名為木章的國師小弟子所安排。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最后出手的是這位御史,是這位與東宮關(guān)系極為密切的御史?
“大哥……”
東宮與北蠻合謀,只為促成此事?
北蠻負(fù)責(zé)散布消息,大哥負(fù)責(zé)此時御前這一招?
李澤岳搖了搖頭。
不可能,大哥如果想做,何須讓北蠻到處散播消息,處處都是破綻。東宮如果想做,此時外界的風(fēng)波會更大,更加神不知鬼不覺。
更何況,大哥怎么可能和北蠻合謀,還是為了陷害陸瑜這么一個可笑的理由。
那這是為什么?
北蠻只是想拿陸瑜這件事做文章,讓大寧科舉所謂的公正淪為笑柄。
那大哥呢,他借著外界的風(fēng)波,讓王臨如此頭鐵地在御前告狀,想要把陸瑜打入萬劫不復(fù)的境地,就是為了表明自己決絕的態(tài)度?
你,李澤岳,別想染指朝堂一步?
李澤岳忽然感覺世間的一切都很荒謬。
“怎么……可能?”
此時,整個廣場寂靜無比,所有人都在等待著,等待著龍椅上那位的決斷。
皇帝安坐在龍椅上,輕輕闔上了雙眼,誰都無法從他的表情上得到一絲信息。
“王臨,起來吧。”
良久,皇帝終于輕輕開口道。
王臨抬起頭,跪在地上望著龍椅上那位明黃的身影,張了張嘴:“陛下……”
“陸瑜此事,吳侍郎早就進宮與朕解釋過了,朕知曉此事。”
皇帝的聲音在殿前飄蕩著,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
大臣們紛紛抬起腦袋,瞪大了眼睛。
這是什么意思,皇帝,要保下陸瑜?
他們把目光又都投向了這位靜靜站在最前方考案處的青衣書生。
太子派王臨出來,想要剝奪陸瑜的考試資格,表達自己不想讓二爺黨的手伸入朝堂的態(tài)度。
而皇帝,卻拒絕了太子。
這是……拉偏架?
還是說,他就是有想讓二殿下進入朝堂的想法,想要將其扶持起來?
朝臣們的心撲通撲通跳了起來,
這大寧朝野,自今日起,要變天了。
皇帝沒去管一個個心思開始活絡(luò)起來的朝臣們,只是將目光放在了站在考生隊伍最前方的那位青衣書生身上。
“吳夫之是不敢給陸瑜泄題的,朕讀過陸瑜的策論,那除弊八策,確實在本次春闈中應(yīng)得魁首。
但王御史說的也有道理,事情總歸是要說明白,否則天下士子日后要如何看待朕的這科舉?
陸瑜,朕現(xiàn)在問你,王御史所說的,可否屬實?
你好生思量,若是說謊,朕便判你欺君之罪!”
陸瑜抬起頭,與皇帝那仿佛不帶任何表情的眼睛對視了一眼,隨后俯身一禮:
“回陛下,學(xué)生不敢欺君,王御史所說之事,皆為無稽之談。”
“那朕再問你,吳夫之可有與你泄題?”
“回陛下,并未。”
“那除弊八策,可是你親手所作?”
“回陛下,是學(xué)生日夜分析所得。”
皇帝點了點頭,隨后嘴角稍縱即逝地輕輕一翹,再次問道:
“朕再問你最后一句,王御史說你詩才不過了了,之前皆為中規(guī)中矩之作,可春闈時你卻寫出一首上佳之作,可稱千古名詩。
陸瑜,朕問你,那首《雁門行》,可是你親手所寫?”
陸瑜的心狠狠一跳。
他咽了口唾沫,瞟了皇帝一眼,又瞟了李澤岳一眼,大腦飛速運轉(zhuǎn)著。
怎么辦,怎么說?
直接承認(rèn)?
這可是欺君啊。
但情況都已經(jīng)這樣了,自己總不能在那么多人面前承認(rèn)自己舞弊吧。
陛下怎么回事,不是好好地你問我答,借著不敢欺君的名義替我洗冤嗎,怎得又問了我這么一個這么刁鉆的問題?
您得猜到我怎么也寫不出來這詩啊,您得知道這是李老二寫的啊。
“不對。”
陸瑜眼神一下子變得清明,回想著皇帝剛剛問的話。
“陸瑜,朕問你,那首《雁門行》,可是你親手所寫?”
“親手所寫?”
陸瑜瞪大了眼睛,一下子想通了。
親手……所寫!
“回陛下,春闈上那篇《雁門行》,確是學(xué)生親手所寫。
學(xué)生,自有辦法證明。”
皇帝眉毛一挑,微不可見地輕輕頷首,問道:
“哦?你想怎么證明?”
“回陛下,王御史說學(xué)生詩才不佳,說學(xué)生提前得知題目得以提前準(zhǔn)備。
如此,可由王御史現(xiàn)場出題,學(xué)生現(xiàn)場作詩,這樣便可證明學(xué)生并未提前得到題目,王御史言說吳侍郎提前給學(xué)生泄題的說法便不成立了。”
陸瑜的眼珠子一下亮了起來,在猜透皇帝的話語后,他的思路一下被打通了。
“不愧是陛下。”
“陸瑜,你可知這是殿試,并非衙門大堂,沒有那么多時間讓你自證清白。”
皇帝淡淡道。
陸瑜再施一禮:“陛下,學(xué)生知曉。
此番并非為學(xué)生自證,也是為我大寧科舉自證,學(xué)生不愿陛下所推行的惠及萬代的科舉公正之名聲因?qū)W生一人而染上污點。
請給學(xué)生一炷香的時間,一炷香內(nèi),王御史可隨意出題,無論讓學(xué)生幾首,學(xué)生都應(yīng)下了。
定不讓陛下失望!”
飄了,飄了。
李澤岳瞪大眼睛,直勾勾瞪著陸瑜這小子。
怎么,知道陛下不會治你的罪,還真把自己擺上大義凜然的位置了?
還tm為大寧科舉自證,
怎么,你忘了你確實是舞弊的小人了嗎?
陸瑜目不斜視,等待著皇帝開口。
“如此,朕便給你一炷香的時間。
王臨,這小子既然讓你出題,你便出吧。
朕親自當(dāng)公證人,若這小子寫的詩詞不過關(guān),朕便判他舞弊春闈,欺君之罪,如何?”
皇帝手指輕輕敲了下龍椅的把手,依靠在了上面。
“臣,領(lǐng)旨。”
王臨依舊是面色平靜,剛正不阿,又對陸瑜拱了拱手,道:
“陸會元,你我皆是為大寧科舉萬世清名著想,只希望你確有詩才,是我當(dāng)真錯怪了真君子。到時,我親自與你賠罪。
今日我不為難與你,一炷香,兩首詩,不求質(zhì)量比得上那首《雁門行》,但起碼要是上佳之作才可,有陛下親證,你我都能放心。”
大太監(jiān)李蓮恩不知何時搬來了一座香爐,一根平日計時用的香已然插在了上面。
殿前廣場上,無論朝臣和舉子都緊緊注視著這座香爐。
誰也沒能想到,今日好好的一個殿試能鬧到如此地步。
“陸會元,請聽題。
第一首詩,我大寧邊境苦寒,極為不易,還請陸會元作出一篇邊塞詩,字?jǐn)?shù)不限,格律不限。
第二首詩,請以你自己的視角,以我大寧民生為題,寫出一篇詩作,要求與上述相同。
一炷香之內(nèi),兩首詩,若陸會元當(dāng)真有能作出《雁門行》的詩才,想來并非難事。”
監(jiān)察御史王臨又朝皇帝施了一禮,口中道:“陛下,臣出完題了。”
“嗯。”
皇帝看了李蓮恩一眼。
李蓮恩會意,手指在香上一搓,那根香便開始燃燒起來。
計時,開始了。
李澤岳和陸瑜聽完題目,同時長出了一口氣。
“還好我給他背的詩詞多。”
“還好他給我背的詩詞多。”
陸瑜慢慢坐回了自己的考案前,皺著眉頭提起了筆。
裝作一副為難的樣子。
“邊塞詩還好,只是第二首詩……
民生嗎?
這家伙真夠陰的。”
民生,其實很好寫,那么多窮苦老百姓,怎么寫不行?
文人嘛,最會諷刺了。
只是,這tm是御前。
你想怎么寫?
想吃紅豆了?
但若是歌頌民生,歌頌盛世……
那么多朝臣考生看著呢,自己就算抄出一篇歌頌盛世的詩作,估計在別人心里也會被看作是讒臣吧。
“那該抄哪一篇呢?”
陸瑜還真有些頭疼了,遲遲難以下筆。
既要突出民生不易,又不能太諷刺……
陸瑜眨了眨眼睛,
他忽然想到了李澤岳當(dāng)時給他背詩時,那一首極為簡潔明了的詩。
據(jù)他說,這詩小孩都能背過去。
……
一炷香,很快就燃盡了。
陸瑜面容肅穆地把自己的宣紙交給了讀卷官鄭起。
戶部尚書兼翰林院大學(xué)士鄭起沒有多看,只是匆匆捧著這張宣紙走到御案前,交給了皇帝。
皇帝接過宣紙,細細閱讀起來,面色平靜。
朝臣和考生們都抬眼觀察著皇帝的表情,發(fā)現(xiàn)陛下嘴角輕動,似乎在默念著什么。
不過三分鐘時間,皇帝把目光從考卷上移開,微微頷首,把卷子交給了鄭起,讓其誦讀。
“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
笛中聞?wù)哿荷丛础?
曉戰(zhàn)隨金鼓,宵眠抱玉鞍。
愿將腰下劍,只為斬烏然。”
烏然是北蠻在國境南方的軍事重鎮(zhèn),其地位與大寧定北關(guān)相當(dāng)。
木章:“?”
“第二首,江上漁者。
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
君看一葉舟,出沒風(fēng)波里。”
鄭起的聲音輕輕回蕩在殿前廣場上,再無一人作聲。
這兩首詩毫無疑問都是好詩,甚至超出了王臨所說的上佳之作的范疇。
皇帝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向了王臨。
“一炷香內(nèi),陸會元又得兩首千古名詩。
想來,這詩才已然滿溢而出了,佩服佩服,想來就算我剛剛給陸會元出上十首詩,以陸會元之才……也可輕松作出吧。
如此文才,在陸會元之前,我只在一人身上見過。
我,無話可說。”
王臨對陸瑜拱了拱手,留下這這么一番話,隨后退回到自己的考官隊伍中,再無言語。
只是,這一番話……
卻又讓群臣和考生們的眼神變得不對勁了起來。
是誰能把千古佳作大把大把不要錢似的往外掏?
在陸瑜之前,有著如此文才的,是誰?
整個大寧不tm就那一個人嗎?
王臨這家伙就快把話說明白了,你就是抄的二殿下給你寫的詩,就算老子給你出上十首詩題,你tm也能寫出來。
不知道二殿下給你寫了多少詩讓你抄呢,tmd,我說為什么你膽子那么大讓我給你隨意出題,弄了半天你把答案庫都背過去了。
在場所有人,目光又在陸瑜和李澤岳身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但沒有一個人懷疑李澤岳是否有這本事。
還是那句話,能把詞寫的如此鐘靈毓秀的人,篇篇都是千古名篇,你懷疑他不會寫詩?
有王臨這一句話,在場的人也都差不多聽明白了,吳夫之可能確實沒給陸瑜泄題,這小子是有真才實學(xué)的。
只不過詩賦上……他也不需要泄題,他腦子里有二殿下給的答案庫。
這是舞弊吧,這也算舞弊吧!
所有人心里都在怒吼著,只不過沒有一個人敢說出來。
“真勇啊……”
春秋書院高類默默瞥了那監(jiān)察御史王臨一眼,這小子頭是真鐵,到認(rèn)輸?shù)臅r候還敢咬上陸瑜和二殿下一嘴。
他早就看明白了,皇帝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就是要保陸瑜。
無論這御史再說什么,皇帝都不會改變自己的態(tài)度。
“既然如此,陸瑜,你坐回去吧,兩首詩寫的不錯,既心系百姓又有報國之心,不錯。
鄭起,看看時辰到了沒有,殿試該開始了吧。”
皇帝慢條斯理地說道。
鄭起瞬間聽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知道陸瑜這件事是可以翻篇了,既然他的“清白”已經(jīng)自證了,那科舉的公正名聲也保住了,想來今日在場的大臣和考生們沒有一個人敢多說什么。
鄭起裝模作樣地看了看天色,連忙道:“陛下,時辰剛好到了。”
皇帝點了點頭,站起身子,矗立于太元殿前,緩緩掃視了眾臣與眾考生一眼,輕抬起了嘴角,不知在嘲笑什么。
“眾生入座,殿試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