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雪滿騎,自山上俯沖而下,直奔三千敵騎。
這一千騎,極為突兀地出現在了戰場上,奔勢如雷,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注意。
“來了!”
西匍的身子赫然站起,眼睛緊緊盯著為首那身披鐵甲的身影。
他就知道,這位不可能耐得住性子,不來參加最后這場大戰。
“領著一千騎,就敢直接殺出來,真以為這戰場,是你中原那泥塘江湖不成?”
“傳我帥令,撥本帥兩千中軍親騎,把那小王爺按死在這。”
“是!”
傳令兵再次揮舞帥旗。
雪滿關戰陣中,韓能看著王爺一騎當先的身影,眼神中透露出一絲愕然。
計劃里,不是這么說的啊……
但隨即,他又轉過頭,看向那即將與三千敵騎對沖上的兩千自家精騎。
眼神中,閃過一抹無奈。
“王爺終究還是沒怎么打過仗啊……”
一位愛惜士卒的王爺,自然是好的,可當他身為將領時,見不得士卒犧牲,那顯然不合格。
“只是……”
韓能挑起眉頭,看著此時戰場上的局勢,思慮一陣后,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又露出了一絲笑意。
“如此,冒些險倒也值了。”
在李澤岳引千騎出現后,只見那霜戎帥帳之上,令旗再次揮舞。
帥帳下,又有兩千騎奔騰而出,他們胯下的,是霜戎高大戰馬,為西匍親兵騎。
他們的目標,正是李澤岳那千騎。
四支數以千計的騎兵,在十萬大山下的平原上,展開了激烈的對碰。
李澤岳的目標很明確,正是那三千敵騎。
此時此刻,三千霜戎騎已經與那兩千雪滿騎對沖在了一起,而李澤岳這一千騎,直直撞入了三千敵騎的側翼。
只是一接觸,兩名破曉,一名升日,一位觀云,四位高手的實力悍然爆發,出手便是殺招,直接將戰陣撕開一道口子,率精騎殺入陣中,將三千敵騎分割成兩半。
而此時,帥帳下奔襲而來的兩千霜戎騎也趕到了戰場,高大的戰馬奔騰而來,堵截著李澤岳的道路。
五千霜戎騎,儼然成了對李澤岳千騎的合圍之勢,如同他自己一頭撞進來一般。
遠處,西匍的臉上出現一抹興奮之色。
只要能斬殺這位年輕的王爺,就算此戰敗了,領兵退回雪原,他也算是功過相抵。
兩萬的雪滿大軍來了,打不過也是沒辦法的事,但好歹把大寧的王爺給砍死了,誰也挑不出來毛病。
大寧的親王,可是值錢啊。
西匍已經沒心思看主戰場的局勢了,他的眼睛緊盯著那穿著鐵甲的年輕身影。
那蜀地王爺似乎也察覺到了局勢的不對,他憑著一腔熱血鉆進的這只口袋,死死地把他困在了里面。
他已經在試圖調整角度,想辦法突圍了。
另外兩千雪滿騎鑿開了霜戎騎兵的戰陣,成功匯合到了蜀王身邊,可在如此情況下,也有些無濟于事。
“蜀王想向南突圍,再調一千騎,看看能不能在半路截住他!”
西匍再下軍令,眼睛一眨不眨,握緊拳頭。
那王爺身邊的銀甲將領似乎是有本事的,在包圍圈中迅速整理好了陣型,將三千騎兵整合在一起,開始向南尋求突破。
“殺!”
雪滿鐵騎的實力還是極為強悍的,以幾位九品高手為矛尖,硬生生鑿開了霜戎騎兵的防線,以損失數百騎為代價,沖出了包圍圈,直奔南側山谷而去。
看這模樣,似乎是察覺到了霜戎軍對李澤岳必殺的想法,想護送那蜀王逃跑。
雪滿鐵騎騎射技術一流,且戰且退,不斷用箭矢射落追兵。
然而,近五千數的霜戎騎兵,悍不畏死,對這支似乎已然潰敗的寧騎窮追猛打。
西匍看著自己剛剛又調的一千騎順利堵截在蜀王的逃跑路線上,卻無濟于事,甚至沒阻擋三息功夫,便被蜀王這三千騎一沖而散。
“擂鼓,給本帥追!”
西匍咬牙切齒,憤怒于自己親兵的無用。
前后兩支騎兵隊伍離得很近,霜戎追兵咬的極死,緊跟在雪滿騎的屁股后面,聽到鼓聲后,他們再次提速。
很快,潰逃的雪滿騎兵便來到了山谷前,鉆了進去。
霜戎騎兵窮追猛打,知道潑天的功勞就在他們眼前,一個個都紅了眼睛。
西匍眉頭緊皺,見著蜀王的身影鉆進了山谷中,心里忽得一突,亢奮的情緒迅速冷靜下來。
“不對!”
“蜀王若要來支援,怎么可能只帶一千騎?”
“葉榆寨的山民們呢?”
“蜀王怕山民們烏合之眾,起不到多大的作用,甚至還會拖累戰力,便只帶了一千雪滿騎兵增援?”
“還是不對,寧人最為奸詐,怎么可能把如此可觀的力量浪費掉?”
“山谷中……有埋伏!”
西匍瞳孔驟然縮小,大聲道:“讓他們停下,別再追了!”
“是。”
傳令兵大力向已然有一半鉆進山谷中的自家騎兵揮舞令旗。
然而,他們離得太遠了,只有極少士卒回頭看到了帥帳上揮舞的令旗,猶猶豫豫地扯住了馬蹄。
五千三百騎,已然追進了山谷中。
“壞了……”
西匍的手緊攥身前的欄桿,微微發白。
……
此處山谷道路并不狹窄,還挺寬敞。
雖至冬日,可月輪四季如春,兩側山坡樹木依舊茂盛。
似乎潰敗而返的三千騎在山谷中狂奔著,再不吝惜馬力,一路疾馳。
后方,五千多追兵陸續進入山谷。
追在最前面的騎兵千夫長看著兩側山谷,似乎察覺了不對,有些遲疑,想要勒停馬蹄。
可他回頭看去,茫茫的自家騎兵隊伍快速奔馬進了山谷,他此時停步,很可能被后方的騎兵直接撞上來,造成極大傷亡。
無奈,這千夫長咬了咬牙,繼續向前追去。
只是,這一陣遲疑的功夫,又與前邊的雪滿騎兵拉開了一段距離,他只能再度加緊馬腹,追了上去。
很快,五千三百騎,都已然進入了山谷。
“轟——”
山谷中,有巨響回蕩,震耳欲聾。
“窸窸窣窣……”
有風吹過兩側山林,枝葉搖曳。
千夫長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身為百戰老卒的危險預知瘋狂跳動著神經。
他再也不能抑制心中的警惕,一下勒緊了韁繩,高聲喊道:
“谷中有埋伏,停下,退出去!”
然而,山谷中此時可是有近萬數的士卒,他一人的聲音,又能傳到何處呢?
“轟隆——”
山谷中不斷有巨響傳來,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千夫長轉過腦袋,看向右側山谷。
隨后,他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滾石,無數的巨石從山坡上滾落,帶著巨大的慣性,轟隆著朝山谷中砸下。
巨石如海浪,似暴雨,從頭頂墜落,那種絕望與無助,彌漫在了千夫長心頭。
“我佛保佑……”
這是千夫長此生的最后一個念頭,緊接著,他便極為不幸地被一塊巨石砸成了肉泥。
無數巨石滾滾而下,落入了山谷中。
慘叫聲此起彼伏,緊隨著巨石之后的,是弓弦拉動的聲音。
五千葉榆寨山民戰士,早已提前一日,趁著夜色,埋伏在了山谷中,準備的便是此時此刻。
王爺以身為餌,親自上陣誘敵,詐敗以引追兵入山谷。
箭矢如雨,落在霜戎精騎的身上,巨石砸不死的,羽箭帶走了他們的生命。
這是寨子里僅剩的箭矢,在上次守寨中未用完的,今日還是扎在了霜戎人的身上。
短短一刻鐘,五千三百騎,有肉泥者,有刺猬者,有蠕動者,再不見一名可站立之人。
士卒的尸體,戰馬的尸體,巨石,箭矢,徹底將這山谷堵塞。
有最后進山谷的幸運兒,在巨石滾落的時候,他們便向后撤去,跑出了數百騎。他們也是這場伏擊戰中為數不多的幸存者。
兩側山坡上,山民們長長吐出一口氣,收回了長弓,從腰間拔出了刀柄。
“兄弟們!”
段湯的聲音回響在山谷內,激昂澎湃。
“報仇的時候,到了!”
“想想這些日子我們死去的兄弟,想想這些日子我們經歷的苦難!”
“這是最后一戰!”
“拿起你們手中的武器,穿好你們身上的皮甲,從山上沖下去,到那座戰場上,割下霜戎人的頭顱!”
“將他們從這片土地上抹去,然后,在月輪,建立起屬于我們十萬大山的國度!”
“殺!”
……
西匍望眼欲穿。
他們距離那道山谷太遠了,聽不到那里的慘叫聲。
只看到了幾百自家騎兵瘋狂從山谷中跑了出來。
他又整整望了一刻鐘。
然后,他看到漫山遍野的,穿著皮甲的山民戰士,從那兩側山上跑了下來,往他的方向奔來。
西匍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他已經猜到那五千余將士的結局了。
而此時此刻,帥帳周圍,只剩一千騎的中軍親衛。
其余的,在方才追擊蜀王之時,盡數派了出去。
西匍又轉過頭,看向主戰場。
他很疑惑,為什么,雪滿關的步卒如此兇狠?
他們憑什么,以步對騎,依舊能迎刃有余?
看那五人成陣,十人成陣,百人成陣的步卒,每一伍都如同精密的機械零件,融入到整座戰陣中。
每一伍中,有人持盾,有人拌馬,有人持矛,有人斬首,將對騎的戰法變成了藝術。
大戰爆發已大半個時辰,直到現在,他們也沒能完全將雪滿關的戰陣打散,縱使將他們的戰陣穿插分割開,他們依舊能維持小型戰陣,廝殺至最后一刻。
這兩萬的步卒,就是一個巨大的烏龜殼。
你打不碎他,他還能伸出頭來咬你一口。
那些鑿陣的騎兵,已經陷入了步卒的節奏,攻守之勢,似有異形。
西匍有些累了,他不想在月輪繼續待下去了。
他看著南面的五千山民戰士同樣結陣奔來,又長嘆一口氣。
寧人,不結陣,不會打仗。
能在那么短時間教會這些蠻夷山民們戰陣的,應當也是蜀王身邊的銀甲將吧。
“大帥……”
身旁,副將有些欲言又止。
帥帳,已然陷入了南北夾擊之勢。
他們此時還有騎兵機動優勢,現在撤退,還來得及。
西匍抬了抬手,想要說話,卻又有些不甘。
“大帥!”
身旁,副將再度喚了一聲。
“撤兵!”
西匍終究還是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他身周的眾人,頓時松了一口氣。
“副帥,向哪撤?”
副將問道。
“向西,回雪原。”
西匍嘆聲道。
“回雪原?”
幾位將領愕然看著西匍。
有將領略一猶豫,道:
“大帥,若是此時向東,鄯闡依舊有廣袤之地……”
他們都是被各自部落推出來的代言人,想要在月輪占領一塊地盤,繼續維持雪原上的部落聯盟制。
此時撤兵,血本無歸。
從山谷中奔來的五千山民戰士,已然接觸到了戰陣外圍,開始了戰斗。
“向東,去鄯闡?
糧草怎么辦,追兵怎么辦,就算我們帶著幾千人在那里駐守下來,能待到何時?
寧人那個蜀王,不會允許他的后花園里藏著一條毒蛇的。
他只有將我們盡數消滅,把老子的頭割下來放在他面前,他才能放心,拍拍屁股,再回他那極盡繁華錦繡的錦官城!”
西匍的聲音越來越大,面容猙獰。
“現在我們跑回去,起碼能活著!”
言罷,帥旗之下,再無反對之聲。
“蕩——”
鳴金收兵之聲,響徹戰場。
緊接著,一千大帥親兵,簇擁著中間一人,向西奔去。
其后,能及時撤出戰場的騎兵,都跟了上去。
零零散散,不成陣形,約有萬數。
西邊,是雪原,是他們的家鄉。
他們是雪原上的狼群,只要回到他們的山洞中,舔舐好傷口,他們就能再度卷土重來,帶給此地戰爭與災厄。
雪滿將領韓能立于臨車之上,望著撤退的霜戎萬騎,松了一口氣。
總算是……打贏了。
山民們熱淚盈眶,繼續揮刀,砍殺著未能及時撤出出的霜戎騎兵。
望著奔逃西邊的萬騎,他們心里,還是有不甘……
贏了,總歸是好的。
他們心里如此寬慰著自己。
可……還是沒能把那些雜種留下來啊。
山民西望,雪滿關戰士西望,那桿霜戎帥旗還未倒,還在囂張地搖曳著。
隨后,在眾人的視線中,在霜戎萬騎奔逃的必經之路上,出現了三千騎的影子。
那早就消失在戰場上的三千騎,那本應護送著王爺至安全地帶的三千騎,極為突兀地出現在了那里。
這雄壯的三千雪滿鐵騎,對著最后的一萬霜戎騎兵,發起了最后的沖鋒。
雪滿關,屹立蜀西二十年,護衛著其后的蜀地百萬百姓,贏得二十年太平。
二十年間,他們的名聲不比定北鐵騎,不比京城的金吾禁軍,不比馳騁白山黑水的遼東鐵騎。
可在這承和二十年的最后一月,寧霜國戰,三線開戰,天下風雨飄搖之際,蜀軍獨當兩面,破霜戎兩道戰線,解雪滿關之圍,開疆擴土,將月輪納入大寧版圖,立下赫赫之功。
這最后一戰,如何能不盡全功?
宜將剩勇追窮寇。
承和二十年臘月中,三千雪滿鐵騎于月輪北,大破霜戎萬騎,斬敵五千。
十一月,蜀王孤身入蜀,三人襲營,率萬人于霜戎五萬大軍攻勢中守寨十日,終得蜀軍來援。
后于臘月決戰中,率三千精騎生擒敵帥西匍,斬于萬軍之前,收復月輪。
自此,十萬大山正式立國。
國主段湯,建都月輪海,稱臣于寧,是為藩屬國,世納朝貢。
大寧皇帝令,
著月輪國于西方蒙爾山立關,
世御霜戎,永鎮寧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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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合一,四千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