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特搜本部的門口,黑川哲郎議員沒有倒下,他像一尊瞬間被風化的石像,僵在原地。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淚無聲地、洶涌地從他空洞的雙眼中奔流而出。
當聽到中澤刑事課長以最簡要、最克制(卻依舊無比殘忍)的語言描述了現場的慘狀,尤其是那個福爾馬林罐子時……
這位在政壇上翻云覆雨、意志堅定的男人,喉嚨里發出一陣“咯咯”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怪響,然后猛地噴出一口鮮血,染紅了他筆挺的西裝前襟。
他徹底崩潰了,不是痛哭流涕,而是那種連靈魂都被抽走、只剩下無盡虛空和毀滅性畫面的、徹底的崩潰。
他大吼著想要沖進去和田口淳之介同歸于盡,但現場這么多警察顯然不可能讓他得逞,上杉宗雪聽到的只有黑川議員的哭嚎聲,他心中有點不是滋味。
法律的起源便是“同態復仇”,這點前文也已經說過了,這里就不再重復。
但是,同態復仇本質上是一種特別容易陷入死循環的行為。
比如,甲殺了乙的父親;那么乙就有權殺死甲,為自己的父親報仇——這無論是古今中外,甚至就連帝皇還在小亞細亞以凡人之軀行走于凡世捕魚的時候都是這么干的,這在部落時期是得到承認和提倡的。
但,甲的兒子看到自己父親被殺,他是不是也有權對乙復仇?然后,乙的兒子是否也有權殺掉甲的兒子,完成同態復仇?
哦豁,一不小心,戰爭就開始了。
更何況,“同態復仇”非常難精確控制范圍。比如乙殺甲時,甲的兒子出來抵抗,也被乙殺了——那下次,甲的孫子是不是要殺乙家兩人,才算同態復仇?
這下人人都血神勇士了!恐虐大勝利!
于是整個社會都意識到這樣下去不行,為了打斷這種“冤冤相報何時了”的輪回,法律的概念開始誕生,國家體制取代了民間的同態復仇,代替苦主要求殺人者償命,由國家體制來承擔“因果”取走兇手性命,個人是無法向國家復仇的(有極小概率的人能完成一些成果)。
就這樣,國家體制通過法律阻止了同態復仇的“死循環”。
然而當體制和法律建立的那一刻,“同態復仇”便失去了法理,法律規定,犯多大罪,受多大刑,刑罰的目的不是復仇也不是發泄,而是為了懲戒犯罪者,而體制和法律的目的也不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而是建立和管理一套秩序,好讓每個人都受到秩序保護能幸福地生活。
既然是懲戒,那么死刑似乎并不值得提倡?因為與其剝奪一個人的生命,為什么不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呢?
這就是“廢死”理論的由來,而且客觀來說,這套法律的邏輯是通的,因為復仇是不可以無限連鎖無限循環把整個社會變成恐虐競技場的。
就連堅持保留死刑的海對面某國,這些年來對人命案也遵循慎殺、不殺原則,不是罪大惡極,盡量不判死刑。
然而,上杉宗雪贊成謹慎判死,但并不贊成廢死,他堅持認為死刑還是有必要保留的。
因為啊,有些雜種就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就是怙惡不悛,不是真的要他命的時候,他是絕不悔改的,他就是不知道怕的,沒有死刑作為最終威懾,對有些人來說進監獄管一輩子,那就跟回家了一樣,大家說話又好聽,獄警又親切,我超喜歡這里的!
更不用說有些人就算是被槍斃都不打算悔改。
現代法律體系提倡寬恕,但寬恕往往需要強大的道德勇氣,在實踐中難以實現。
再者,寬恕需要的是本人親自選擇寬恕,而不是有人代表你大度寬恕。
沒有死刑,就會失去對犯罪的最終威懾力。
這也是上杉宗雪不喜歡像麻衣學姐那樣搞私刑義警的原因,他本人已經和體制、和秩序的強力部門緊密結合,如果再搞私刑,那很容易過界失控。
他只是個法醫,他要做的就是把事情說清楚,怎么起訴怎么判,這不是他的事。
除非,對方針對他和他身邊的人。
“證據確鑿,田口父子將很快被送檢。”在三個人離開的時候,搜查一課長杉下右京對著上杉宗雪和柏木仁說道:“其中田口重隆將以「綁架致死」、「尸體損壞」、「協助殺人」等罪名對他提起公訴,田口重隆大概率不會被判死刑,極有可能是無期徒刑,考慮到他本人已經得了肺癌,所以應該會很快在監獄里面去世?!?
“至于田口淳之介,是本案的核心主犯。檢方將針對他提出「綁架致死」、「殺人」、「尸體損壞」、「非法拘禁」以及可能涉及《破壞活動防止法》的“恐怖主義行為”等全部最嚴厲的指控!”杉下說到這里頓了頓。
“盡管有精神鑒定其為精神障礙的可能性,但鑒于其犯罪的計劃性、殘酷性、政治動機以及對社會基礎的嚴重挑戰,法庭幾乎百分之百會判處他死刑?!鄙仙甲谘┙又f道。
“嗯。”杉下右京點了點頭,這類情節極端嚴重,后果極端殘忍而且還沾了恐怖主義的,就算是日本也會判死的,但估計很難快速執行,他會被關在某死刑拘留所里,等待數年乃至于數十年,直到最終被悄無聲息地執行死刑。
“嘖!”柏木仁氣得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他總覺得這樣太便宜田口父子了。
“這個案子就先到這里,上杉、柏木,我要說的是你們?!鄙枷掠揖┱J真地盯緊了自己的兩位下屬:“首先,毫無疑問,本廳會將這個案件定調為‘成功破案’,‘重大勝利’?!?
上杉宗雪扯了扯嘴角,喪事喜辦嘛,懂得都懂。
“柏木,你會成為報道里的英雄,但是很遺憾,我建議你立即選擇休假?!鄙枷掠揖⒛抗廪D向柏木仁:“首先,現場的極端殘忍細節絕不會對外披露,紅色金絲雀的政治訴求和贖金要求也不會被公開,而你是完全知道內情和主導了所有行動的人,如果你不想引發社會恐慌和毀掉你的名聲,你就要學會閉嘴,所以你現在回警視廳第一時間就申請精神創傷心理輔導和長期休假!”
“一課長!但是……”柏木仁急了。
“這是命令!”杉下右京淡淡地說道,言辭中卻充斥著嚴厲和不容拒絕:“難道你不想在搜查一課干想去警察學校當教官了?!”
“…………”柏木仁當然希望繼續在搜查一課干下去,但他知道,這次“完全失敗的成功破案”將是他一輩子的痛,他很想據理力爭,但案子已經破了,人也會被送檢,他能爭什么呢?如何公訴如何判決那是地檢和法院的事情。
他發現自己似乎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至于你,上杉,你也最好避一避?!鄙枷掠揖┮姲啬救什徽f話了,于是轉向上杉宗雪:“炸彈案這件事和涉及到與那位大隅川的談判,等到大隅川對外公開內幕,你勢必會引來外相一系的報復,你準備好了么?”
“我準備好了?!鄙仙甲谘D出了一個笑容:“我已經準備申請休年假了,因為宮內廳的前田長官發來消息,邀請我去輕井澤避暑,和陛下一家住隔壁?!?
“?。?!”杉下右京聽到上杉宗雪這么說瞳孔微縮,但隨即釋然。
也是,這小子背景深厚,不需要他擔心。
而且宮內廳主動邀請他去輕井澤避暑,傳遞出的信號是極為強烈而且明確的!
這等同于皇室(通過宮內廳)對外宣告:“此人是我們欣賞并愿意親近的國民典范?!?
攻擊上杉宗雪,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挑戰做出這一認可的皇室的眼光和權威。在日本的社會語境下,這幾乎是不可想象的大不敬。秋本大臣作為政府高官,絕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觸碰這個禁區。
皇室不干政,但也正因如此,任何政治勢力都絕不能將斗爭的火焰引向皇室周邊!
“很好,接下來的事情已經涉及到了極左組織和恐怖分子,所以會全盤由公安警察接手,這部分已經超出了我等刑事警察的職責范疇,所以你們也不要再過問,也不要再提及此事?!?
“田口淳之介不是什么‘殉道者’‘革命家’,他只是個無恥的‘殺人魔’,但是如果反復提及此事,田口反而會成為他想要成為的‘意識形態戰士’,而且會引來其他極端人士的模仿,你們知道的,上杉,柏木,黑川議員是個好人,但是普羅大眾可能沒有那么多多余的精力了解他,他們聽說了這件事更有可能的反應是……”杉下右京有些擔心。
“好死,我開香檳。”上杉宗雪略帶著些嘲諷地說道:“今天死了個國會議員的女兒,大家開香檳高喊罪有應得,明天倒了個大臣,大家還是開香檳喊活該,我明白的?!?
這就是日本,聽豐田維為這樣說。
不過這倒也不能完全怪日本人,日本社會在高度原子化和碎片化之后,疊加了壓抑的氛圍和巨大的社會壓力,國民需要出氣筒,這類事件便是其中之一,無論是什么,他們的第一反應都是習慣性憤怒+習慣性開香檳。
但這會對黑川議員一家造成更殘忍的二次傷害。
“你們能理解,很好,那就好好地享受你們的假期吧?!鄙枷掠揖┖苡卸Y貌地說道:“祝你們假期愉快!”
上杉宗雪聞言挑了挑眉毛,他的假期愉不愉快不知道。
但他知道,正在官邸里面等待結果的外相大臣本人,還有那位關西新神岸部正臣先生,現在一定非?!坝淇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