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飄飄灑灑,將連綿不絕的群山裝點成一個個巨大的白面饅頭。寒風撲面,六邊形的雪晶落在大帳守衛的鐵甲上,不多時便被體溫慢慢融化,濕成水滴。
北部行營的中軍大帳扎在半山腰上,大帳里,七八個人正在案桌前撥弄算盤、翻閱軍報、互相交談、提筆落字。他們之中有裹著紅襖棉裘的文官,也有身披鐵甲的武將。
大帳偏側的一張木桌上,一口湯鍋被熬的滾燙冒泡。掌軍書記許諒一只手端著小碗,另一只手撈起鍋里的羊肉片,放進韭花和麻醬里蘸了蘸,趁著還在冒氣的工夫,一口放進嘴里,閉上眼睛仔細品味著舌尖上傳來的鮮麻,渾身舒暢。
舒舒服服的又撈了幾片后,他端著碗走出大帳,在漫天大雪中走向立在大帳外空地上的李繼賢。
“良元,你真的不吃點?這羊肉當真是絕品啊!難得出關一趟,不可不嘗。”
李繼賢雙手套在黑棉絨做的護手里,整個人的脖子都被貂裘圍裹著,正在望著遠處遼闊壯麗的北國風光。
“我是淮人,吃不慣羊肉。”
許諒又吃了一口,嘴中滾燙,天空飄雪,別提有多爽了!
“這肉不膻。”
李繼賢扭頭看了一眼許諒手中的碗,微笑著搖了搖頭,重新看向遠處的千里冰封。
“我總覺得,耶律弧和胡獨虎要坐不住了。”
許諒端著碗筷,聽到這句話后也停止了繼續炫飯,將嘴里的羊肉咽下去后,點著頭說道:“是啊,這么大的雪,我們急,他們更急。”
“報——”
就在二人聊天的檔口,一匹快馬飛奔進營中,來到大帳前停住,馬上的斥候跳了下來,單膝跪在二人面前:
“稟都部署,代郡吳太守已于六日前斬殺突厥可汗乞力屋,余眾皆四散而逃,吳太守正在率兵追殺。”
聽到這個消息后,李繼賢的臉色難得有了變化,點著頭說道:“知道了,下去休息吧。”
“是!”
才剛說完,又是一騎飛至。
“稟都部署!負責監視賊營的王將軍差人來報,今早契丹、靺鞨收拾行裝,帶足干糧,分兩路向東而去。契丹兩萬人馬向北安州而去,靺鞨一萬余人向東而去,王將軍猜測可能是想過松亭關,渡白浪河。”
李繼賢聽后一言不發的轉身走向中軍大帳,許諒也連忙跟了進去,順手把碗筷塞到了大帳門前持矛士兵的手中。
耶律弧和胡獨虎受不了了,他們已經嘗試著攻打了十幾次,結果占據地形和人數優勢的李繼賢完全不鳥他們,就是守著城關跟他們干耗。
他們作戰已經很勇猛了,兩部士兵們都知道再沖不出去可能就要永遠留在這里,而且身后還有督戰隊提著刀虎視眈眈。但高大冰冷的關隘城墻真不是靠憤怒和蠻勇就能克服的,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損兵折將后仍不能勝。
頂著防御塔二打五,屬實有些艱難。
為了不被李繼賢宰了過年,耶律弧和胡獨虎干脆放棄了又近又快的來時路,轉而向東竄入了燕山山脈中的,沿著河谷繞遠路,走山道。
這樣雖然辛苦費勁,但李繼賢想要滅了他們,就必須出兵接戰,否則他們就能從野區逃回自家泉水里。
雖然李繼賢在野區也留了人蹲守堵截,但他們現在有一幫歸家心切、悍不畏死的草原士兵,還是可以一戰的。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這么遠的路,天寒地凍還只帶點隨身的干糧,完全就是在賭。贏了就活著回到部落中,休養幾年卷土重來;輸了的話,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可不管怎么說,總好過困守在縉山縣,坐等彈盡糧絕。
現在的情況就是,草原人在茫茫大山中的河谷中穿行,放棄了騎兵的機動性優勢,也增加了時間和路程成本,換取一個時間差。
如果李繼賢調度不及時,或者負責圍堵他們的人慫了怕了被打垮了,就能逃出生天。
南人不是有句話,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嘛,用來形容眼下的情況再貼切不過了。
說起來容易,心一橫就干了。可真的走出這一步,就沒有退路了。
即便契丹兒郎們都是在冰天雪地里出生的,對于嚴寒環境有著不錯的抵抗力和適應力。但那是在溫暖的氈房里烤著火,吃著烤羊和肚包肉。把他們放在野外,同樣打破不了人類耐寒極限溫度的吉尼斯紀錄。
一路上不斷有人被凍傷,起初耶律弧還會吩咐部眾們抬著他們,或是架在馬背上一起走。到最后發現他們不僅要耗費糧食,還要浪費其他人的體力,干脆就把他們身上的糧食一搶,人丟下,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去了。
跟在他們身后的鄭軍,一路上沒少看到躺在冰天雪地中的尸體。
契丹部一路非戰斗減員后,終于到達了北安州,駐守北安州的鄭軍將領有些自大,以為他們已經精疲力盡、士氣低下不足為懼,于是輕率的領兵出關。
雙方在關門前展開了一場血戰,耶律弧親自舉刀沖陣,契丹將士們個個不要命的往前壓,皮室軍精銳從戰場上沖開一條血路,用人命硬往上填,終于奪下了城門。
屠了北安州后,耶律弧終于有了一絲喘息之機,這里有不少糧食和物資補給,足夠他的部眾們補充一下體力、治療一下凍瘡傷病,烤一下火了。
但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自己只是休息了一個晚上,就被急行軍的鄭軍主力追上了。四萬大軍將北安州團團圍住,一夜之間筑冰為寨,將南北兩路徹底堵死。
李繼賢也親自來到了北寨大營之中。
耶律弧也終于見到了將自己逼到絕境的北部行營都部署,他原以為對方應該是個三大五粗的壯漢,或者是個胡子花白的老頭,最不濟也該是個猥瑣精明的小矮子。
怎么也沒想到是個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黏稠的血水染紅了皚皚雪地,露出了覆蓋在雪下的凍土,一身皮甲氈帽的草原漢子抱著渾身冰冷鐵甲的鄭軍將士倒在地上,大雪覆蓋了他們的尸體。這意味著氈房里多了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茅屋中添了一位以淚洗面的農婦。
百戰黃沙,持盾奮刀,大雪壓斷了青松枝,河谷中的冰床也不再涓涓流淌,飛箭如雨穿破風雪,鐵錘砸地濺起土屑,滿地尸體堆積如山,一片猩紅狼藉。戰馬啼悲,瞳孔中竟然隱隱浮現出一絲疲憊。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建隆四年十二月十一,淮南郡公李繼賢率北方行營主力,于北安州全殲契丹大軍。斬首五千余,俘七千人,從先周時期就對中原北方造成巨大威脅的契丹可汗耶律弧,自刎而死。
三大可汗,已經有兩名授首。
李繼賢的軍事豪賭換來了驚人的戰果,突厥、契丹這次不僅精銳盡喪,兩位有著極高威望的部落首領也死在了這場戰爭中,他們的部落內部必將迎來一場血腥的權力斗爭,長城以北十年之內,再也不會有能夠威脅到大鄭統治地位的力量出現。
但這還不夠。
靺鞨部能夠不怕辛苦、跋涉千里來到幽州搞事情,就應該做好再也回不去的準備。
李繼賢立在北安州的城關上,看著底下的士兵們挖出十幾個大坑,掩埋成堆的尸體。
許諒和一堆高級將官站在他的身旁,每個人的眉宇間都難掩喜色,升官發財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封妻蔭子也已經在前方招手。
“報——”
一名斥候背插小旗,氣喘吁吁的爬上城墻,快步奔到一眾將官身前,累到整個人都趴在了地上。
“不……不好了,靺鞨……靺鞨部攻破了松亭關,正在……向東逃竄而去了!”
李繼賢聞言微微皺眉,扭頭看向地上的斥候,冷聲問道:“郭師道呢?”
斥候順了口氣,依舊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郭……郭將軍僅率隨從十余人,得以逃脫……”
李繼賢聽后完全轉過身子,看向許諒:“你是監軍,你來辦。”
許諒聞言愣了一下,試探性的求情道:“良元,我們如今已經斬了兩部敵酋,縱使逃了胡獨虎,亦是大勝。郭將軍雖敗有罪,但……可否從輕處置?起碼也不至于真按軍法……”
李繼賢面無表情的搖頭說道:
“還未出關時,我已經有言在先,無論是誰,若是誤了軍機,法不容情。今天如果因為即將得勝而從輕處罰罪責,日后其他人也會抱有僥幸心理,遇到一點困難,便覺得還有退路。今天破了例,往后就不好約束其他人了。”
許諒抿了抿嘴,還是覺得這樣有些太無情了,跑了胡獨虎其實也不會對這次大勝有什么影響。再說郭師道肯定也是盡了全力,最后實在攔不住胡獨虎,這么干……
“良元,三思啊!”
李繼賢抬起手阻止他再繼續說下去,不想再多說。
就在這時,與北部行營合兵一處的幽州郡尉田楷,低著頭咬了咬牙后,上前抱拳說道:“都部署,末將有一言,煩請勞聽。”
李繼賢將目光從許諒臉上移開,看向田楷:“講。”
田楷動了動嘴唇,開口道:“末將愿提三千鄉軍,趕往松亭關與郭將軍一道,將胡獨虎的人頭提回來,如此,也不算他失責。”
李繼賢淡淡的說道:“不行。”
在場十余名高級將官中,只有許諒跟李繼賢是從江淮起就在一起共事的搭檔,而且他是監軍,有跟李繼賢對話的資格,見田楷上來解圍,立刻再次勸道:
“是啊良元,田郡尉愿意相幫,就給郭將軍一個機會吧!若仍不能勝,可兩罪并罰。”
其他將領和官員們也紛紛抱拳拱手,替那位倒霉的郭師道求情道:“請都部署念在郭將軍勞苦功高、屢立戰功的份上,準許他將功補過。”
李繼賢沉默著望了望眼前烏泱泱一片躬身低頭的部下們,過了三五秒,這才開口道:“告訴郭師道,留不住胡獨虎,他也可以跟著去渤海了。”
“是!”
田楷領命,立刻就轉身下了城墻,任德俊和符問卿對視一眼后,也跟著一同下了城墻。
他們雖然同屬于北方行營的戰斗序列,但并不屬于野戰軍。地方鄉軍只聽命于本府知府,此次前來更多是以友軍的身份一起作戰,這也是朝廷為了避免四大行營成為新的節度使而設立的限制措施。
李繼賢只能向呂篤告狀,管不了田楷干什么,所以由他以外人的身份去替郭師道求情,也能讓李繼賢有個臺階下,誰也挑不出毛病來。
況且,田楷自己也有這個意思,胡獨虎的人頭,足夠他更上一層樓了!還能賣北部行營一個人情,何樂而不為呢?
就算追擊失敗,那也是由跟自己朝夕相處的呂篤來處理,以他跟易陽侯呂齊、殿帥凌晨并肩戰斗過的履歷,誰還能真把他怎么樣不成?
三千鄉軍縱馬奔馳,離了北安州,只用了一天時間就急行軍趕到了殘破不堪的松亭關。
身形壯碩、虎背熊腰、面相兇神惡煞的郭將軍在聽田楷三人說了北安州發生的事情和李繼賢的命令后,淚水奪眶而出,哭的像個三百多月大的孩子,當場就要給田楷跪下來。
田楷哭笑不得的扶起了他,四人也不多說廢話,提起武器跨上戰馬,率領三千鄉軍再次出關而去,直奔白狼河。
胡獨虎很后悔,早知道就不來瞎湊熱鬧了,如今的大鄭,早已不是當年大周那種松散的聯盟,看似強大,實則各懷鬼胎。
那個李繼賢是真狠啊!直接將幽州幾十萬百姓拿來打窩,硬生生的用漁網把三部人馬給抄了。他跟大鄭皇帝關系很好嗎?這種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兒都做得出來!
他作為一個外族都覺得離譜!
他從東北不遠千里繞過遼東應開疆,轉了一大圈來到幽州,本來是想趁著南邊唐國北伐的大好時機占點便宜的。結果倒好,不僅便宜沒占到,反而還惹了一身騷!
兩萬人馬現在只剩下七千多人,糧食也吃光了,荒山野嶺的還大雪封山,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了。
emm……
其實有。
當雪地里清晰的出現靺鞨部敗軍的腳印和馬蹄印后,郭師道手握大刀,立刻就要上去砍人!他已經沒有退路了,要么他砍了胡獨虎,要么李繼賢砍了他。
誰料田楷卻一把攔住了他,叫他先不要著急。
他們就這樣一路緊緊尾隨著靺鞨部的敗軍過了白狼河,進入了白狼山中,直到靺鞨部敗軍來到了另一條山溪——興凌河畔。
這里已經出了幽州地界,屬于遼東府和契丹部、幽州府共同接壤的金三角地帶了。
蹲在地上察看了一下馬匹的骸骨后,田楷站起身來,對望向自己的郭師道、任德俊、符問卿露出了笑容。
連戰馬都要殺了吃肉,可見對方確實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晚上,摟著侍妾睡覺的胡獨虎又做夢了,夢見遠東的海浪拍岸,似是有潮信來。
海水聲特別吵,跟他在幽州城西大營的那次很像。
嗯?
等等……
一身冷汗的胡獨虎猛的睜開眼睛,一把推開將腿搭在自己身上的侍妾,揉了揉眼睛,看向了人影雜亂、火光沖天的帳外。
尼瑪!又來?!
就在他剛剛從熊皮地鋪上翻起來、準備去取自己的環刀時,這間簡陋單薄的帳篷,被人直接連根拔起、掀飛到了半空中!
冷風吹面,直接吹的胡獨虎一個激靈!
渾身染血的符問卿挺槍躍馬,沖到他的身前,槍尖冒著凌冽的寒氣,一槍刺進了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