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齊的木板錯落有致的鋪在正堂的地面上,右堂白底藍(lán)釉的巨大花盆里栽著袖珍版的霧松和排竹,將房間裝點(diǎn)的清新淡雅。巨大的四折屏風(fēng)上畫著梅、蘭、竹、菊四君子,透薄如紗,卻模糊了視線,分不清內(nèi)里真容。
靠墻的桃木柜子里,放著許許多多的書籍、草稿和宣紙,太師椅前橫著新?lián)Q的黃梨木桌案,云紋狀的筆架上吊著款式不一、筆頭有大有小、有粗有細(xì)的鼠尾狼毫兔須。
太師椅后面的雕花鏤空窗戶,被竹竿撐起,屋外院子里晚春的景色如同被窗戶框在了圖紙里一樣,秀麗如畫。午后的陽光灑落青瓦,葉綠枝黑,隨風(fēng)搖曳在月拱門下;樹影投射在白色墻壁上,染上一抹黃暈,白貓臥在廊檐上打著哈欠,燕雀從泥巢飛起,展翅天涯。
氣質(zhì)出眾、容貌清麗的侍女端著散發(fā)出清幽香氣的溫茶,放在凌晨與姬仁孝的中間,隨后便退出了屋外,堂內(nèi)只有二人靜坐閑話。
“駙馬請~”
“殿帥請~”
凌晨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輕輕吸了一口。溫茶入嘴,澀中帶苦,口齒生津,一股回涌出的甘甜回蕩在口腔里,吞吐呼息之間,也帶著茶香。
“駙馬與瑤兒成婚也有一年了吧?”
喝完茶后,凌晨將茶杯重新放回桌子上,翹起二郎腿頗為隨意的靠坐在椅子上,有意無意的問道。
姬仁孝看著手中的茶杯,品著嘴里留存的那種草木香氣,也頗覺怡然自得:
“是,去歲春闈登榜后,也是這樣一個晚春,還不及初夏,就蒙陛下降旨賜婚,算起來……也恰好一年了。”
凌晨聽后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笑著說道:“可惜那時我在忙,沒能去吃上你們的喜酒,深以為憾。瑤兒這孩子從小就受陛下寵愛,太子、太子妃和長安帝姬都對她呵護(hù)有加。
依稀記得當(dāng)年在汝南初見時,嬌蠻可愛、性子直率,又不諳世事、懵懂天真,如今卻也嫁做人婦。時光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瞬即逝,人事都在向前,只有我還留在昨天。”
聽到凌晨談起文瑤,姬仁孝也不禁笑了起來:“帝姬雖說偶爾有些孩子氣,但對在下是極為上心的。不瞞殿帥,似我這般微末出身,高居廟堂之上后,常因見識淺薄而自慚形穢,是她一直在背后鼓勵、支持著我,此生能得遇帝姬,結(jié)為連理,是我的福分。”
凌晨十分感慨的說道:“是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們大鄭成親就跟開盲盒一樣,純看人品。大多數(shù)都是迫于無奈,到底少了一分心底的喜歡……”
姬仁孝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不明白凌晨為什么會有這么一說,于是試探性的問道:
“請恕在下冒昧,據(jù)我所知,殿帥與鎮(zhèn)國夫人伉儷情深、相守頻顧,乃是汴京城里人人羨慕的一雙璧人。殿帥位高權(quán)重、圣眷正濃,卻只有此一妻,人人都說鎮(zhèn)國夫人命好,嫁與殿帥這樣的曠世奇才,又深情專一。不知……何故有此一慨?”
凌晨笑著瞥了一眼姬仁孝,不禁啞然失笑:“是啊,在億萬人海相遇,有同樣的脾氣,是多么不容易。我與檸兒初見之時,我只是個食不果腹、無立錐之地的流民,她也不過是一個住在臨穎縣小鎮(zhèn)上的獨(dú)居小姑娘。
那時我岳丈與妻兄被征為兵役,遠(yuǎn)在晉陽、云中衛(wèi)國守疆,家中只有她一個人。那段日子是真的苦啊……好在我們夫妻相攜,不疑不棄,她居家打理田舍,我隨軍征戰(zhàn)四方,終于苦盡甘來,方有今時今日。
彼時她不嫌我身無功名、潦倒窮困,如今四方已定、天下已安,我豈能背負(fù)昔日舊人,生出別的心思呢?納妾尚且愧不敢為,更遑論休妻再娶?人若如此,與禽獸何異?”
!
姬仁孝聽到凌晨說出這句話后,整張臉“唰”的一下就白了,后背一陣涼意直沖天靈蓋!
我尼瑪……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怎么感覺這話像是在點(diǎn)我呢?
“是……是,殿帥言之有理……”
看到姬仁孝眼神躲閃,表情慌亂,一點(diǎn)也不像剛才那么泰然自若、滔滔不絕后,凌晨就知道自己的話已經(jīng)觸及到他的靈魂了。
王菱要找的相公,八九不離十就是這孫子了~
就在二人突然中斷了話題,氣氛有些尷尬之際,解二從門外走了進(jìn)來,朝著凌晨拱手說道:“公爺,易陽侯派了人來,說是有要事相告。”
“嘖~”凌晨頓時露出不滿的神色來,語氣不爽的呵斥道:“沒看見今日有貴客登門嗎?叫他滾犢子,改天再說。”
解二表情為難的看了一眼姬仁孝后,頂著壓力說道:“來人神色焦急,可能真的是有要緊事……”
“媽的……”
凌晨起身正要開罵,姬仁孝連忙也跟著起身伸出手制止了他,心虛的說道:“殿帥,公務(wù)要緊,切莫因?yàn)樵谙滦┰S閑事,耽誤朝中大事。”
凌晨看著姬仁孝張了張嘴,十分不耐煩的嘆了一口氣后,拍著姬仁孝的胳膊說道:“是我待客不周了,你且稍坐,我去去便來,莫走,莫走啊~”
姬仁孝連忙拱手說道:“豈敢豈敢,殿帥自便~”
凌晨對著姬仁孝露出一副抱歉的表情后,隨即皺著眉跟解二一起出了大堂,轉(zhuǎn)向右側(cè)去了。
姬仁孝望著凌晨消失的屋子門口,一股忐忑不安的情緒涌上心頭。凌晨剛才的話是真嚇到他了,如果他知道點(diǎn)什么,或者讓他知道了自己家中還有妻女,以他的權(quán)勢和對皇家的影響力,自己怕是要完?duì)僮恿恕?
尤其是他剛才表現(xiàn)出來的對婚姻的態(tài)度,簡直就像是一輪站在道德頂點(diǎn)的太陽,照射得自己渾身灼熱生疼。
他已經(jīng)生出了離開的心思,可如果就這樣不告而別,怕是有些不妥……
多少人想見殿帥都見不到,人家現(xiàn)在請自己來喝茶聊天,后面可能還有其他活動,正是結(jié)交的好時機(jī)。自己要是整這么一出,不給殿帥面子,往后在汴京怕是不好混吶……
惴惴不安的坐回座位上后,姬仁孝不由得感到口干舌燥,于是便端起茶杯把里面的茶水一口氣干光了,還是不解渴,也不知道是熱的還是嚇的。
就在這時,從堂后走進(jìn)來一名侍女,手中捧著茶壺走了過來。
姬仁孝隨便瞥了一眼,見對方穿著侍女的衣服,也沒多看,又低下頭繼續(xù)去思索去了。
家里的事情可怎么辦呀!萬一娘子向別人打聽,或者自己中榜的消息傳回上庸,讓別有用心的壞人知道了,把自己舉辦了咋辦?
寒窗苦讀這么多年,好不容易高中狀元,今天的一切都來之不易,絕對不能就這樣打了水漂啊!!
而且這已經(jīng)不是失去功名地位的問題了,欺瞞皇家,欺君罔上,這是要掉腦袋的!!
好后悔啊!當(dāng)初自己要是不娶妻就好了,可誰又能提前預(yù)料到后面真會魚躍龍門呢?要是在文瑤招親時據(jù)實(shí)相告就好了,縱使成不了駙馬,他依然是恩科第一的官身,前途一片大好的……
一子棋錯,滿盤皆輸落。
唉!!!
“駙馬,茶添好了~”
“嗯。”
身旁傳來侍女的聲音,姬仁孝煩悶的應(yīng)了一聲,扭著身子將桌子上的茶杯端了起來,捏著茶蓋輕刮浮沫,又輕輕吹了一口,正要放到嘴邊喝,卻突然察覺到侍女還立在原地,并沒有離開。
他疑惑的抬起頭看向?qū)Ψ健?
四目相對,一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孔映入了姬仁孝的瞳孔。
“啪嗒!!”
瓷片飛濺,冒著絲絲白氣的茶水濕了地板,殘?jiān)槿~散落一地。
姬仁孝整個人都抖了起來,大腦一片空白,嘴唇顫抖著扶住椅子起身,看著眼前眸中含淚的王菱,又驚又怒,冷汗淋漓!忍不住低聲驚吼起來——
“你……你怎么在這里?!”
王菱臉上帶著委屈至極的表情,淚水順著臉蛋滑落,不停的吸著鼻子,瘦弱的雙肩不停的聳落,有太多的話憋在口中,一時之間竟然口不能言。
右側(cè)的窗戶外邊,凌晨將下巴壓在解二的頭頂,二人從側(cè)面露出腦袋,直呼臥槽,在線吃瓜。
姬仁孝連忙扭頭看了一眼門外,拉著王菱的胳膊將她拽至屏風(fēng)后面,語氣焦急的說道:“你快些告訴我,你是什么時候來到汴京的?!都遇到過什么人,有沒有跟他們說起什么?有沒有問我的名字?”
見王菱還是一言不發(fā),姬仁孝急的都快要跳起來了!!
“你快說啊!這可是全族掉腦袋的大事!你啞巴了?!!”
王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一把甩開姬仁孝的手,哽咽著質(zhì)問道:“你高中之后為什么不給家里寄信?你知不知道?母親因?yàn)槟銘n心成疾,喝藥都不管用,直到臨終前,嘴里都還在念叨著你的名字!
我在家中苦苦等候,一個人撐著家里的生計,老的小的都要照顧。我沒有奢望你取得功名后帶我做官家夫人,只祈禱你能平安歸來就好。可你呢?你竟然拋棄我們母女,拋棄你的娘親,在這里做了什么勞什子的駙馬!!”
說到最后,她幾乎是咆哮出口的。
“什……什么?!”
聽到母親去世的消息,姬仁孝更是如遭雷擊,下意識的后退了兩步。
你媽死了,有時候不一定是罵人,也可能是敘事。
上下兩排牙齒不住打顫,發(fā)出“噠噠噠”的清脆聲響,在靜謐的大堂里顯得格外刺耳,短暫的悲傷和震驚過后,姬仁孝又恢復(fù)了理智,胸口似有一團(tuán)火燒。
“娘子,你聽我說!”姬仁孝扭頭看了一眼屋子門口,“撲通”一聲直接跪了下來,拽著王菱的裙擺,焦急萬分:
“我也是沒有辦法啊!!那帝姬硬要我娶她做駙馬,如若不然就要將我的功名革除!我為了這一刻努力了多久,你是最清楚不過的!十幾年來,我伏案苦讀,你辛苦操持,為的不就是今朝嗎?
難道你忍心看著我們這么多年的努力全部都付之東流?我原本想的是先答應(yīng)下來,等到官身穩(wěn)固后就想辦法與她和離,等過個兩三年風(fēng)聲稍歇了,就把你跟母親還有女兒接到汴京來過好日子!”
王菱淚流滿面,搖著頭難以置信的望著跪在地上的丈夫——
“那為何整整一年,也不見你遞個音訊?哪怕讓我們知道你還活著!!”
姬仁孝連忙說道:“因?yàn)樗堑奂О。〉奂О。∧阒朗裁词堑奂幔渴ド系呐畠喊。∥业哺易呗┮稽c(diǎn)風(fēng)聲,我!你!還有女兒!我們?nèi)叶家豢愁^的!!”
王菱也被他的話給嚇到了,心中委屈至極,卻又無可奈何。
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了,已經(jīng)沒有任何回頭路了。
見王菱似有松動,姬仁孝連忙說道:“我做這個駙馬,完全是被脅迫的,我也沒有辦法啊!我對那帝姬的所做所為,都是假的,你莫要聽信外人言語,當(dāng)……”
“那什么是真的?!你告訴我什么是真的!!”
王菱徹底崩潰了,直接聲調(diào)凄厲的哭喊了出來,嚇的姬仁孝直接起身捂著她的嘴巴!
蠢女人!要是讓殿帥聽到吵嚷聲,就全完了!!
“你聽我說!我給你一百兩銀子,你現(xiàn)在就立刻回家!裝做什么都不知道!但凡有人問起,你就說我被強(qiáng)人劫去害了,絕對不能暴露我們的事!就算不為我,你也該為女兒想想啊!她那么小,難道讓她因?yàn)槲覀兩蠑囝^臺嗎?!”
王菱一把撥開姬仁孝的臟手,胸中直犯惡心,哭的憋氣后泄氣,絕望至極,無計可施。
抹去淚水后,她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腦海中閃過女兒的模樣,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后,又是兩行清淚不受控制的流了下來。
罷了,罷了……
民不與官斗,更遑論皇家。若是只有她自己,縱使拼個魚死網(wǎng)破,也絕不叫眼前這負(fù)心人如愿!
自從嫁給了他,她日夜辛苦操勞,踏露鋤地,戴月布織。為了不打擾他讀書,農(nóng)活最忙的時候都沒有喊他下地,一個人撐著這個家這么多年。現(xiàn)在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卻再與她無關(guān),試問誰會甘心?誰能甘心?!
可女兒何辜啊……
王菱再次抬起胳膊抹去臉上的淚水,難過至極,傷心的對著面前滿臉期待、喘著粗氣等待她回答的姬仁孝說道:
“我不要你的錢,你安心做你的駙馬去吧……我會跟公爺說認(rèn)錯人了,帶著女兒回鄉(xiāng)下,這輩子都不會再來京城了……”
姬仁孝皺著的眉頭微微一挑,真……真的嗎??
王菱捂著嘴無聲的痛哭著,難以自抑,轉(zhuǎn)身扶著任何能抓到的東西,強(qiáng)撐著不讓自己倒下,緩緩?fù)讼蚝筇谩?
窗戶外面的凌晨看著王菱幾乎快要昏厥的無助模樣,心中五味雜陳,微微嘆氣,腦海中不由得想起了任夏的那首歌——
我拿青春去賭,陪你熬過了苦,
她卻贏走了我的全部。
這些年的付出,誰都算不清楚,
最后你卻讓我滿盤皆輸。
把你還給幸福,把我還給孤獨(dú),
捂著心臟我忍住不哭。
走了九十九步,熬過最后一步,
誰給的糖我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