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參天,楊柳依依,小樹林里亂石堆砌,枯葉滿地,腐爛中藏著生生不息的秘密。
穿著白色長袍校服,頭戴方巾的學子手捧書籍,正在搖頭晃腦的將知識背記進自己的腦海中。鳥鳴林間,水流蜿蜒而過,偶爾有魚兒躍出水面,落下時砸起一陣水花。
順著水流出了樹林,眼前一片豁然開朗。磚石交疊的灰色拱橋橫跨河面,漢白玉欄桿上雕刻著小石獅,還有雨水沖刷過后留下的灰腐痕跡。
一片寬大的池塘里,滿池荷花浮萍,菏葉隨風搖曳,蜻蜓水面輕點,岸邊桃樹上的果子已經有核桃那么大了,只是顏色還有點泛青。
靜寧書院的學生們坐在池塘邊,架起畫板,正在用大小不一的毛筆將美景挪移到紙張和畫布上。御史臺的采詩官們或站或坐,或是搬來小凳子坐在他們旁邊,潛心求教,認真學習。
不遠處房舍林立,學生們結伴而行,遇見授業夫子還會停下來拱手彎腰行禮。性格開朗的還會和夫子打趣兩句,師生一起哈哈大笑,一片祥和。這里沒有上林苑和國子監的那種上下尊卑明確、師生等級森嚴的窒息,一切都是那么的輕松愜意。
林濟遠立在亭子里,穿著一身褐色圓領袍,輕撫胡須,若有所思。
凌晨站在他的旁邊,對著正在畫畫的一名新人采詩官認真指導。三人對面坐著一個長相大眾的書院學生,正襟危坐,一動不動,仿佛老僧入定了一般。
“你要先打型,不要跟無頭蒼蠅一樣從頭頂畫起,這樣畫出來不準,修改起來也麻煩。你先把腦袋輪廓給他描出來。比方說臉型胖瘦、眉骨高低、嘴的長度和寬度。框架弄好之后,再一點點的定位其他五官,最后再具體刻畫、添加細節特征。”
年輕的采詩官點了點頭,提起手中的木炭開始在紙上“沙沙”勾勒。
林濟遠就這么看著手下的新人經過凌晨的指導,只用幾根線條就將對面模特的三分形韻留在了紙上。
“這素描雖說能將人的面貌精確勾勒,卻需要被畫之人久坐不動。如果是描摹罪犯流寇的話,他們斷然不會乖乖坐著,更不會讓旁人留下自己的肖像,賊人是很謹慎的。”
聽到林濟遠這么說,凌晨用一旁的濕布巾擦了擦手上的木炭后,點著頭說道:
“這是自然,素描的作用是把進入牢獄的犯人留下畫像,這樣他們出去以后再犯就能精確的找到人了。或者是搜羅各地官吏的長相,集中送到吏部衙門收錄。真要抓那幫大盜匪賊,還得用速寫。”
說著,凌晨也不廢話,帶著林濟遠走出亭子,一路來到了學院中心的廣場上。
這里也站著許多畫班的學生,看到凌晨和林濟遠后,不少人都將目光看向了他們,從頭到腳的打量后,握著手中的小木板,提臥著毛筆開始揮舞。
二人一同走到一個學生身旁,對方已經將他們剛才的樣子定格在了紙上,走路的神韻、形態、衣著、個頭、年齡、胖瘦都還算精準,作為短期內的參照已經完全夠用了。
林濟遠瞪大了眼睛,有些懵逼。
剛剛他從遠處來到這名學子身邊,不過兩三口茶的功夫,對方竟然這么快就記住了自己的大體特征!衣服上的花紋、胡須的形狀、走路的神態、甚至還添上了握在手中的紫砂壺!!
如果大鄭的每個衙門都能配置一個這樣的畫師的話,那任何罪犯都將無所遁形。
震驚過后,是更大的震驚。
林濟遠看向一旁對學子不足之處加以糾正和指導的凌晨,突然生出一股涼意來。
這小子……
殺人的功夫了得,作的詩詞也不錯,畫技也這么厲害的嗎???
“那水墨和簡筆,可以將大鄭各地的建筑、街景、風土人情都記錄下來送到京城里,足不出戶便可以知道千里之外的真實情況。
這素描和速寫也各有用處,對于記錄人員面貌特征,對比到任官員和報道人員,防止別人冒充,以及捕捉罪犯都大有幫助。庖丁解牛,不管是做哪一行,干到極致都會有很大的用處。”
凌晨雙手抱胸,笑著看向林濟遠:“現在大人還覺得讓他們畫畫是在誤人子弟、浪費青春嗎?”
林濟遠皺著眉頭看了看紙上一眼就能認出的自己,閉上眼睛沉默了半晌后,緩緩搖了搖頭。
不服不行啊,這是真有用處,有大用處!
見到這倔老頭竟然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被自己該死的魅力折服,凌晨捂著心臟,暗爽不已!這個感覺……
滿滿的成就感!
能讓御史中丞林大人當面承認自己的錯誤,這事兒放出去能吹半輩子了!
要知道,就連文訓都沒有達到這個成就。
人一高興,就看啥都順眼起來。凌晨伸手扶住林濟遠的胳膊,終于是給了他長輩該有的待遇,笑著帶他繼續參觀靜寧書院。
林濟遠今天是真漲見識了,這里的一花一木,一草一樹,皆是文章。
“果然是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當初老夫聽說你創立了這座靜寧書院,還以為是仗著陛下的寵愛得意忘形,開始胡亂搗鼓附庸風雅,今日看來,倒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凌晨搖著頭說道:“大人身居監察要職,有風聞奏事之權,能如此想并無過錯,更不應該謹言慎行,您又不是史官,就該有什么說什么。
只是我認為,沒有經過調查實踐,就沒有發言權,還是要看過見過之后,再行判斷,這樣于旁人、于御史臺的官聲信譽都是有益處的。”
二人邊聊邊走來到了一片竹林里,并排坐在石板凳上歇息,遠處的解二蹲下身子去摸睡在地上的貓兒。那貓也不怕生,就任由他粗糙的大手蹂躪自己的腦袋。
人與自然,相得益彰,水波蕩漾,靜沐暖陽。
見慣了亂世之中的兵荒馬亂,朝堂之上的暗箭明槍,望著眼前的歲月靜好,林濟遠突然鼻子一酸,眼眶中泛起淚水。
下一刻,他竟然抬起袖子,哭了起來!把凌晨給整不會了!
怎么突然整這么一出??
“大……大人,您這是……”
伸手示意凌晨不必驚慌后,林濟遠擦了擦眼中的淚水,還鼓起一個鼻涕泡。
“只是一時之間情難自禁,倒是老夫失態了,莫要笑話。”
臥槽,誰踏馬敢笑話你啊!明天出門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浪費公共資源”的彈劾怕是下一刻就陳到中書門下的案頭了……
“豈敢豈敢,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只是我斗膽問一句,大人何故哀怮?可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嗎?”
林濟遠擦干凈眼角的淚痕,小眼睛里還泛著晶瑩,一張干瘦的老臉上褶皺斑斑,目光望向遠處,似有無限凄涼。
“老夫祖籍鄴城,生于顯德年間……”
顯德……
那是先周太祖的最后一個年號,不兒……哥們你活化石啊!歷經四帝,事遍兩朝而不倒,現在還是監察百官的御史頭子,作為貫穿整個周末鄭初的政治人物,你哭個啥?
“老夫自幼長于舊京,鄴城雖是京都,卻是兩極分化。達官顯貴家中夜夜笙歌、管弦絲竹不絕于耳,金玉飾丹砂,煙墨作墻畫;而城中閭左截然相反,街巷遍臥乞人,叩碗求舍一頓粥飯,日高不能得一茶,只見奔波匆忙,人無笑顏色,問之不答話。
那時老夫便覺得,長此以往下去是不行的,那樣的繁華宛如空中樓閣、淺根巨樹,朝堂腐敗之風盛行,地方藩鎮尾大不掉,久必生出災禍。
果不其然,盧龍塵起,晉陽日換,萬千宮闕都作了土。曾經的天下帝都,被一把火燒了個干干凈凈、徹徹底底!
老夫被迫舉家南遷,一路上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行人如走肉,倒下者接連不斷、不計其數,根本救不過來!王侯將相、庶民村夫,都是一樣的彷徨無措。
今日見你這書院一片凈土,人與物相契,景與舍和光,年輕人學有所用,后浪更推前浪。再思書院外市井街坊,老有所終、幼有所養,不期經意間,已經換了模樣,一時悲從中來,不能自禁……”
凌晨聽得也有些心里不是滋味,林濟遠的話讓他想起了當初自己和青檸受的那些苦難,彼時親人骨肉天各一方,吃了上頓沒下頓,對明天充滿了迷茫。
他們小兩口的糟糕際遇,只是那個時代的縮影。
不過沒關系,大業幾度韶華,折戟殘花,都已經隨蒼煙去啦!
我和文訓、杜宣、馮延這樣的長輩們、和文若、韓登、王臣鶴、呂齊這樣的兄弟們,提刀挎馬,十年如一日,征戰平沙,終是蕩盡魍魎,定鼎天下!!
凌晨拍著林濟遠的肩膀,不禁生出一股理解、同情、惺惺相惜的感覺來。
老頭也是見識過先周吏治腐敗帶來的嚴重后果,秩序崩塌后的慘狀,所以才對大鄭朝臣近乎苛刻的嚴格約束和監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對方跟自己的目標是一致的,都是為了大鄭能夠長治久安,能有一個朗朗乾坤、太平盛世。
就是古板了些……
不過不要緊,君子和而不同嘛~
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法,努力讓這個國家變得更穩定、更好、更上一層樓。
好長的一輪四季啊,從唐末至今,足足用了一百多年來更替,經歷了春雨夏雷、秋霜冬雪。這期間多少人縱情享樂、荒誕度日,多少人遺憾而終、橫尸荒野,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又有多少人見證了這一路走來的凄風冷雨。
一切都過去了,終于又聽到春的消息。
新的輪回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