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濟遠嘴上說著不要,實際上還是很愛湊熱鬧、看漂亮姑娘的,別看他年紀大了,但喜歡的還是十八。
先前就屬他正義凜然,如今就屬他打賞的銀子多,出手闊綽,毫不猶豫。
誰敢支持別的姑娘,把他支持的淺淺姑娘壓下去,他就掏出本子來把那人名字記下來。真的是越老越不講武德了,看的魏序和刑部尚書李開云嘴角直抽抽。
韓登倒是表現平平,絲毫不考慮林濟遠的惡意打壓會給紅塵客棧的進項產生多大的影響,畢竟這事兒他當年也常干。
最后還是凌晨實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把林大人的小本子奪了過來,把已經記了六個名字的那頁撕了才作罷。
不跟這些家伙扯犢子了,凌晨把紙捏成一團攥在手里,只身出了雅間,準備去外面逛逛,繼續觀察人世間的炎涼百態去。
只有那種身處人群之中、卻宛若透明空氣,靜靜觀賞每個人生命歷程的感覺才會讓他樂在其中,讓他欲罷不能。
樓下傳來喧囂的喝彩聲,樓上飄蕩著悠揚的曲調——
“燈下嘆紅顏近晚霞,
我說緣分一如參禪不說話,
你淚如梨花灑滿了紙上的天下,
愛恨如寫意山水畫~~”
隔絕外界的環境,忘卻塵世的樂音,風格迥異的姑娘,新奇有趣的節目,全新的認識帶來無與倫比的新鮮感。
這里只有快樂和開心,只有認真聆聽你吐露心聲的姑娘,和如同兒時結伴游戲的氛圍。沒有該去承擔的責任和主動來尋你的麻煩,沒有繁瑣枯燥的工作和需要去考慮規劃的未來,你就待吧~
散場后走出門去,回歸到各自原本的生活,當那股巨大的落差感來襲后,想要重新回到紅塵客棧中,就這樣醉生夢死到終老的想法,比吸了五石散還讓人上癮。
人都是有惰性的,有誰生來就愿意去做自己不愿意,卻又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呢~
誰不想跟小時候一樣無憂無慮,除了吃就是玩呢?
誰愿意長大、從父母長輩編織的童話世界中醒來呢?
主樓后面是一道寬闊且長遠的路,種滿杏、梨、李、桃樹,用石磚把樹根附近圍攏起來,道路上全是整齊的地磚,兩邊都是二層小樓。
每個樓門口都立著一名小廝或者侍女,門口掛著牌子,顯示里面現在有多少人,實時更新。如果人數超過十個人,就掛起綠旗;如果超過五十個人,就掛起紅旗;如果達到一百個,就掛起黑旗。
黑旗就意味著里面人滿為患、座無虛席,想進去就得等里面的人出來,或者你愿意掏更多的錢去買座位,去找里面的姑娘聊天談心。
從門口進去直接是一個步入二樓的樓梯,上去之后,你就可以在圍成扇型的臺階上自己找個地方坐下了,花錢買壺小酒,買幾碟小菜,聽別人聊天,或者加入,度過悠閑的一天。
凌晨對于那些掛黑旗的不感興趣,但他對沒掛旗的很感興趣。
隨便來到一個沒掛旗的門口后,他向門口的牌子上看去,里面只有一個人。
有意思,就你了~
“噔噔噔”的踩著樓梯上到二層里面后,凌晨這才發現這間里面是先前他指導過的那個扮演魅惑狐妖的姑娘,此刻她已經卸了妝容,穿著很普通的女子常服坐在中心的梳妝臺前對著鏡子捋青絲。
右邊往下第三個臺階上坐著一個男的,從凌晨的視角看去,只能看到后腦勺,隱約能看出是個年輕書生打扮的人,估計就是普通的衙門官吏。
凌晨自己走到左邊最上面的臺階上,坐在鋪了軟墊的座位上坐下,從一旁的盤子里抓起一把瓜子,悠閑地嗑了起來。
由于離得遠,再加上相處的時間短暫,那位姑娘并沒有認出凌晨就是先前秦王帶來指導大家的舞師,再說當時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秦王身上,沒人注意、也沒人知道凌晨是誰。
凌晨坐下的時候,這位名叫潔兒的姑娘正在既不好意思、又直接了當的對著那位書生撒嬌:
“官人,您能慷慨解囊,給小女子贈送一些禮物嗎?奴家不要太多,一把團扇就行……”
那名書生模樣的人低下頭掏出錢袋子,用指頭撥了撥里面的銀子和銅錢后,又看了一眼侍女拿過來的價格表,立刻將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
一把團扇十兩銀子,冰蠶絲做的也沒那么貴呀!
見那書生不為所動,潔兒姑娘又將目光轉向凌晨,凌晨伸出手去豎起食指,提前打斷施法:“哎~~我只看不賞,別扒拉我。”
這位潔兒姑娘性格應該還算可以的,聽到凌晨這么說以后,并沒有在微表情中透露出厭煩和嫌棄,只是微微有些失望和……羞愧?
不是姐們,你這個性格,怕是有些不大適合這個工作啊……
見自己本就觀眾少的可憐,在場的兩個還都沒有出手的想法,潔兒姑娘嘆了口氣,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直接揭露起了東家韓登的搞錢手段——
“我們東家給每個人都設下了任務的,每人每天要索得多少東西,都是有定額的,完不成要挨罵,還要扣月俸,我……唉……”
呃……
對于這事兒吧,凌晨沒有發表意見的資格,更沒有規勸韓登該怎么做事的想法。
他開紅塵客棧的目的就是為了賺錢,又不是來開善堂的,可能還兼具搜集情報以及掌握某些官員的把柄。再說這些姑娘們,也全部都是出于自愿才來到這里,如果是脅迫,韓登就不會給她們發月俸了。
比起松竹樓和其他青樓楚館教坊司,這里已經算是很人性化、相對自由的了。
“姑娘是哪里人啊?”
凌晨出于好奇,向臺階下面閣窗里的潔兒開口詢問,聊起了家常。
“回官人,奴家是銀州人。”
銀州啊……
凌晨依稀記得,那正是當年韓登率關中軍攻破李遺景的侄子李文亮,把對方祖墳接管過來,換了大鄭當墓地物業的地方。
應該在后世的陜西榆林、延安那一帶……
潔兒姑娘見凌晨愿意主動跟她聊天,于是又開口試探,結果說到一半,自己又不好意思了:“官人,那你能不能給潔兒……算了,你能進來捧個人場,潔兒已經很滿意了……”
由于分不清這丫頭是欲擒故縱還是真這么想,凌晨也沒急著給對方幫忙完業績,只是靜靜的觀察著對方的一舉一動,聆聽著對方的一言一語,這可都是以后在《汴京時報》上發表文章的素材,比如《我當大哥那些年》。
就在這時,從樓梯口又走進來了一個人,看著三十歲左右,身上穿著比較灰舊的服飾。如果凌晨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禮部下轄的地方派遣官制服。
此人應該是遠道而來,很可能剛從地方上歸京。
他進來后先是環顧了一圈,打量了一眼凌晨和那個書生,那書生估計是覺得沒有意思,也可能是想去看其他姑娘,就默不作聲的起來與此人擦肩而過,離開了這里。
“哥……哥?!”
一直坐在下方的潔兒姑娘在注意到此人后,愣住了。
凌晨震驚的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在這二人身上來回移動,逛青樓逛到自己妹妹頭上嗎?這瓜讓我給碰上了?德國骨科??
很顯然,他想多了。
從他們接下來的聊天對話中,凌晨才明白過來,這位潔兒姑娘是家里的獨生女,由于不愿意早早的嫁人生子,庸庸碌碌的過一生,便跟隨著韓登的逐夢旅團來到了汴京。
至于她是想成為像公孫大娘、紅拂女那樣的風云人物,還是李師師那樣的萬人迷,就不得而知了。
這位禮部的外官是她堂哥,兩人年歲相差還是比較大的,因為凌晨聽到他感慨的說了句“當初你還是個小女孩,如今一轉眼已經這么大了”。
潔兒姑娘見到哥哥,還是有些喜出望外的,笑容也明顯比剛才更加發自內心了,只是她說著說著,老毛病又犯了:“哥,你能買把團扇送給我嗎?等我這個月的月俸發了就還你……”
她說的時候賊不好意思,又嬌羞又尷尬的表情浮現在臉上,還有點那種難以啟齒、又被這里的工作制度逼的有些無奈的窘迫。
說著說著,她突然哽咽著低下頭去,捂著雙臉哭了起來。
“哥……你,你能別把我在這里跳舞的事情告訴我爹嗎?我騙他說是跟著同縣姐妹來京城在大戶人家的水粉鋪子里做管事的,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在這里做強顏歡笑的事……”
潔兒姑娘哭的很傷心,拿起桌上的絲絹手帕,一邊擦著淚,一邊向著突然出現的親人傾訴起了衷腸。可能是內心太委屈了吧,完全把凌晨當成了空氣,也不在乎他了——
“前段時間我爹護送上供的牛羊進京,還順道來住的地方看我了。我跟他說我這里一切都好,就是錢有點不夠花,還找他開口要,他給了我足足六兩銀子呢……
我太笨了,什么都不懂,來到這里之后兩眼一抹黑,還被同行的姐妹騙過。后來遇到一個朔方府的姐姐,幸虧有她照顧我,我才能堅持下來,她還很震驚我怎么這也不會,那也不會……
這里真的太難了,我離開銀州時還想著要憑借自己的努力在汴京安個家,可是汴京的院舍真的好貴啊,感覺把我賣了都買不起,我又不想就這樣回去,虎頭蛇尾的草草收場。我每天……你不知道我每天過的都是什么樣的生活……”
潔兒姑娘越哭越傷心,那眼淚跟決堤的洪水一樣流個不停,她這位堂哥顯然不常來這種地方,所以對清倌人的一套流程不太懂,只是一個勁的安慰妹妹,又詢問她該怎么幫。
凌晨嘆著氣起身,朝著那侍女招了招手,用自己的名字給潔兒姑娘送了三把團扇,便沿著口子的樓梯下樓去了。
當門口的小廝傳唱出來后,凌晨還聽到里面的潔兒姑娘不停的哭著說“謝謝哥”,最后還“哎?”了一聲。
應該是發現不是她哥哥送的了吧?
無所謂,有甚要緊~
走出樓門后,凌晨看著來來往往說說笑笑的看客金主們,又想起潔兒姑娘楚楚可憐的淚水和口中的故事,心中哀嘆過后,又展開從韓登那里搶來的扇子,扇著風哼著歌瞎逛去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困境,紅塵難自渡,人生不過是一場奔赴罷了~
最終大家都要塵歸塵、土歸土。
惹啊!又活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