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節(jié)日和人已經(jīng)不能滿足凌晨的日常精神需求了,在汴京這個普信女和下頭男爛大街的地方,潔兒姑娘真是一股難得的清流。
但是世俗洪流如同狂瀑,會不斷沖刷著人的認知,直到讓你失去原本的堅持,隨波逐流。
由于在紅塵客棧工作,很多恩客一上來就問潔兒姑娘春宵一刻多少錢。在他們眼中,你都跑到紅塵客棧來工作了,肯定是出賣肉體來換取金銀的。
清倌人?
清倌人又如何?說到底就是不著急變現(xiàn),想打造品牌IP,賣個更高的價錢而已。
無非就是嫌銀子少罷了。
你還真想成為大鄭的公孫大娘,一舞動京城啊!
潔兒姑娘所在的“山海異獸”主題舞團總共五個人,其他四個人都已經(jīng)下海撈錢了。她們臟了,自然也想讓潔兒姑娘跟她們一樣,這樣她們的心里才能平衡,才能沒有羞恥感和身份落差。
潔兒姑娘一直保持清白,那不就是在打她們的臉嗎?她的存在,仿佛是在時時刻刻提醒著她們:你們已經(jīng)淪為風塵中人了。
所以一開始的時候,她們都是不停的勸說,不停的誘惑,試圖讓潔兒姑娘從觀念和心理上接受這種不正當?shù)腻X色交易關(guān)系。
“其實男人跟女人就那么回事兒,跟誰上床不是上啊?”
“那岑員外雖說年紀大了一點,可出手是真闊綽呀!只消陪他睡一晚,就能得二十兩銀子呢~”
“就是,不像那些窮書生,出手小氣就算了,勁還賊大,一晚上下來腰都要斷了~”
每當她們在后堂收拾準備上場的時候,就會有意無意的討論起這些,再炫耀一下到手的戰(zhàn)利品,什么釵子啊、耳墜啊、鎖鏈啊、手鐲之類的。
潔兒姑娘每天都在聽這些,還會插進去跟她們一起聊,嘴上說的很黃很暴力,絲毫不比其他四人遜色。但當那四個人真要給她推薦人類高質(zhì)量男性時,她又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了。
“我娘知道了會打死我的!”
“珊珊姐要是知道了,會把我趕出去的~”
“不行,我害怕,不敢……”
幾次三番下來,那四人也失去耐心了,連演都懶得演,干脆就直接孤立她。
吃飯不帶她一起,說話也圍成一個圈子避開她,還時不時拿走或者弄壞她的一些東西,或者讓她出丑難堪不舒服,這是她們樂此不疲的事。
因為只有這樣,她們心里才能舒服。
這就是那個叫翩然的藍衣服禿毛雞,在舞臺上公然整蠱潔兒姑娘的由來。也是珊珊姑娘勃然大怒,不顧場合斥罵翩然的原因。
其實,潔兒姑娘心里還真想成為大鄭的公孫大娘,像她那樣用驚鴻劍舞映證這個繁華盛世,和它一起千古流芳。
如果再能遇到一個像張旭那樣的狂草書法大家結(jié)為連理,再有兩三個像吳道子、杜甫那樣的粉絲,那就更好了。
有夢想是好事,但現(xiàn)實往往會不停的潑冷水下來,幾番周折之后,潔兒姑娘不僅沒有離夢想更近一步,反而因為人際關(guān)系不善的原因,導致連在汴京生存下去都成了問題。
中秋那天,珊珊姑娘公然指著翩然的鼻子謾罵,這是紅塵客棧不允許的事情,況且翩然還有很多床上恩客,他們紛紛要求嚴懲珊珊姑娘,不然他們以后就不來了!
顧客就是上帝,紅塵客棧的管事迫于輿情壓力,最終解聘了珊珊姑娘,給了她一筆遣散費。回朔方去吧,紅塵客棧不需要這么有個性、有棱有角、敢愛敢恨的人。
身材火辣、性格直率的珊珊姑娘當然不會因為這點小挫折就放棄,她還有宋公子。對方雖然來自同樣偏遠的河西府,家境比較貧寒,但勝在才華橫溢、溫柔體貼、對自己關(guān)懷備至。
眼下秋闈在即,珊珊姑娘為了不影響他的科考,連被解聘的事情都沒有告訴他,不停的用自己跳舞跳到腿抽筋,跳到腳腕淤青、磨出血才攢下來的體己錢為自己的情郎付客棧的房費、日常的吃穿花銷、和同年之間的交際聚會。
再多的,比如說拜訪主考官或者朝臣官吏,混個臉熟、探聽消息這些,珊珊姑娘就無能為力了。
那需要很多、很多、很多的錢,就算把她按斤稱著賣了,也湊不夠人家主考官府門前門房的引薦茶水。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珊珊姑娘離了紅塵客棧,又去了松竹樓和其他幾個有名的銷金窟尋活計,毛遂自薦。
結(jié)果不是霸王條款的死契、就是付費上班的入職培訓,一圈逛下來,珊珊姑娘這才發(fā)現(xiàn),紅塵客棧居然還是最有良心的東家。
也有其他愛慕珊珊姑娘的富商員外,愿意為她一擲千金、慷慨解囊。但賀蘭山下不養(yǎng)閑人,更不養(yǎng)白眼狼,用欺騙別人的感情來換取銀錢這種事,在她老家朔方那邊,連最下流的娼妓都不屑為之。
人,不一定要光芒萬丈,但一定要坦坦蕩蕩。
不就是錢嘛?我有手有腳的,在偌大的汴京城,還能餓死不成?
于是,平時只需要跳舞的珊珊姑娘,尋了一份幫富家小姐教授舞藝的活,月俸300文;還在東市附近尋訪了好幾天,也學人家貨郎挑著擔子去做二手經(jīng)銷商了。
可即便如此,零零總總算下來,也只夠自己生活,連她們生活的那所院子一半的租金都湊不夠。
“沒事的珊珊姐,你是為了替我出頭才丟了活計的,說起來還是我對不住你。租金我一個人來付,你就安心住著,不然就是不拿我當姐妹~”
這是潔兒姑娘對珊珊姑娘說的原話。
仗義每多屠狗輩,兩個在帝都艱難求生、追尋夢想的年輕女孩,就是這樣互相扶持、埋著頭一步步的咬牙往前磕,像螞蟻一樣攀爬高高的墻,等待著能有一束月光照在自己身上。
珊珊姑娘在等著宋公子金榜題名,潔兒姑娘等著自己有朝一日名動京城。
但現(xiàn)實是殘酷的,人生不是小說,沒有那么多的花好月圓。
宋公子科考失利,名落孫山。
“沒事,公子要重拾信心,更加勤勞的發(fā)奮苦讀才是,錢的問題你不用擔心,奴來想辦法。”
“你想什么辦法?去陪人家睡覺嗎?你知道嗎?我最討厭你這副一往情深、無私付出的樣子,明明是陪笑陪酒的人,卻作出良家女子的忠貞不渝模樣,裝什么啊!”
宋公子不知道是因為沒有成功上岸導致心情不好,本性暴露;還是因為辜負了珊珊姑娘的付出,惱羞成怒。反正是在朝著珊珊姑娘大吼大叫的冷嘲熱諷了一番后,丟下原地發(fā)呆的她,轉(zhuǎn)身就離開了京城。
凌晨跟在他身后,一路尾隨出了西城門,正準備在一處前后無人的官道上解除隱身,送他去回爐重造時,誰曾想這位宋公子竟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捶胸頓地。
鐘陵醉別十余春,重見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珊珊姑娘太好了,宋公子自知配不上她,也無顏再見她,更別說花著她的血汗錢整軍再戰(zhàn)了。就連還她為自己花的錢這種必須要做的事,也因為會再見到對方而只能作罷。
心氣散了,就是這個樣子……
來時夏日驕陽,去時秋風漸涼,千言萬語,道不出心酸苦楚、訴不盡難言離殤。
她可以不懂事,我不能不懂啊!
珊珊姑娘失魂落魄的回到了住處,坐在院子里,望著天邊的夕陽發(fā)了好久的呆。
金色的余暉映照在珊珊姑娘的白色裙袂上,為整身衣裳都鍍上一層金黃,清麗的面容上,連細小的絨毛都清晰可見,耳墜反射出璀璨的光,眼眸折射出無盡的不解和憂傷。
臺階的裂縫下,螞蟻匆忙;樹上鳥兒歸巢,歡聚一堂;中秋佳節(jié)還沒過去多久,珊珊姑娘既沒有陪伴在家人身邊,也失去了工作,還弄丟了愛情。
夕陽正好,黃昏也很美。
可黃昏再美,也終要黑夜。
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連坐在一旁的凌晨都猜不出來。
“唉……”
最終,她輕輕的嘆了一口氣,搖著頭苦笑一聲,扶著自己的膝蓋站起身來,深呼吸了一口后,朝著院門外走去。
凌晨望著她的背影,感覺她整個人快要碎了,可能一碰就會散架。
節(jié)衣縮食了很久的她,今天難得豪爽了一回,在東市上抱了一壇天子笑,還買了一只荷葉雞,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一言不發(fā)、平靜如常的重新回到了院子里。
“蹦~”
拔去紅塞封后,她坐在臺階下,先是空腹喝了滿滿一碗烈酒,又撕下一根雞腿,毫無形象的放進嘴里咬著吃了起來。
當淚水不自覺的從眼眶流出后,她控制不住的咧起嘴、模樣丑丑的,抬起纖細的胳膊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嚼雞腿,最終因為咽不下去,攥著手中的雞腿低下頭,兩個胳膊枕在雙腿上,低聲啜泣起來。
吸了吸濕熱的鼻腔后,一直強勢凌厲、又御又颯的珊珊姑娘,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一樣,不停的抹眼淚、吸鼻涕,一只手捏著雞腿,另一只手倒酒、喝酒,倒酒、喝酒……
看的凌晨都快要忍不住解除隱身,上前攔住她了。
但他最終還是忍住了這股沖動,這是別人的凡塵試煉。只有去經(jīng)歷,才能脫胎換骨,只有去感受,才能浴火重生。
這種令人窒息的詭異氛圍,終于在潔兒姑娘下班回家從院門里進來后打破了。
“珊珊姐……你,你這是做什么?”
看到珊珊姑娘這副凄慘的模樣,潔兒大驚失色,連院門都來不及關(guān)閉、門閂都來不及插上,就急忙小跑著來到珊珊面前,扶住她搖搖欲墜的雙肩,又心急又關(guān)切的詢問起來。
“潔兒,他…他拋棄我了,他不要我了!!哇——”
珊珊雖然比潔兒大點,但個頭反而比潔兒小,此刻她一頭撲進對方的懷里,也不顧眼淚和鼻涕蹭到對方衣服上,情緒徹底崩潰,嚎啕大哭起來!
“沒了……什么都沒了,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
潔兒秀眉緊蹙,抱著珊珊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和后背,臉色帶著三分詫異、五分同情和兩分難以置信。
那宋公子她是見過的,他看向珊珊姐的目光,明明是干干凈凈、滿含憐意的,怎么會……
“沒事沒事,你還有我呢,不哭不哭嗷~~”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柴火和飯菜的味道,四周房舍頂上,炊煙裊裊升起,隨風飄散,身上傳來微微涼意,晚風依舊很溫柔。
這輕輕的晚風,這柔柔的晚風。
兩天后,雁鳴湖畔。
秋草泛黃,落葉腹霜,北雁南飛,停留在洲心島上。
不遠處的商隊人馬吵嚷,神色匆忙,正在做最后的檢查,點齊人數(shù)。
珊珊肩膀上挎著包袱,褪去了舞女的年輕著裝,穿著一身麻布衣裳,摘去了耳環(huán)首飾,只別著一根鐵釵,和周圍的許多離人一樣,拉著潔兒的手跟她告別。
“我家在朔方府靈武縣,你到了縣城東郭逢人便問燒煤的馬三家,街坊們都知道的。”
潔兒臉上浮現(xiàn)出濃濃的不舍之情,拉著這位良師益友、親如同出的好姐妹,吞了吞口水,千言萬語,最后只化為了一句“路上小心,到家了記得給我寫信。”
清晨的薄霧還未散去,車隊沿著官道緩緩離開這座紙醉金迷、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繁華似錦的城市,隱入塵煙。
隱身的凌晨站在潔兒身邊,也朝著珊珊坐的木車輕輕揮手,目送她離開這座傷心的城市。
潔兒駐足在湖畔,任由晨風吹動身上的衣衫,目光復雜的望向地平線的盡頭。
當初那幫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長安,說說笑笑著出發(fā),約定要一起去汴京闖天下的人,現(xiàn)在都在哪里啊……
這條路上的你我她,有誰走丟了嗎?
珊珊姐走了之后,自己是再找個人來一起居住分攤租金呢?還是去偏遠一點的地方換個便宜的呢?
還是跟那些人一樣,向現(xiàn)實低頭呢?
亦或是回到家鄉(xiāng),聽父母的安排,嫁人生子,平凡的度過這一生呢……
江山如此大,何處是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