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犯鐘鳴,瑯琊府即墨人氏,周末亂世之中,曾隨瑯琊郡王王臣鶴歸順朝廷,參與平定關東、征戰青徐、衛戍壽春等重大戰役,累有功勛。官至瑯琊別駕、爵封即墨縣伯。
然時光流逝,人事變遷,罪犯忘卻初心,借由為軍籌措之便,中飽私囊、克扣軍資,于伐唐國戰之際,貪墨變賣東南行營炭火、棉服、軍帳、車駕、馬騾及徭役口糧,共計白銀十二萬四千三百六十六兩。
罪犯及其同伙、合謀、協從之上下官員、各級軍將、朝廷行商,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倒買轉賣,致使前線將士臨冬裹單衣、寒夜無火暖。陛下聞之,甚為震怒!
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國無法度,綱紀必失亂。
不殺此賊,不足以平民憤、不足以安軍心、不足以服眾人、不足以震宵小、不足以戒諸軍。
特命殿前都點檢凌晨為監斬官,刑部左侍郎嚴望、東南行營都部署王臣鶴為副監斬,將此案有關首惡七人、從賊二百三十六人,收受賄賂、偽造賬目、欺上瞞下、偷運變賣、知情不報者共計兩千七百二十二人,驗明正身,于廬州南城門外斬首示眾!!”
這是大鄭立國以來,第一次在明面上一次性處斬數千人,被抄家流放、發配邊疆的家眷、親屬、家奴、下人更是不計其數,牽連頗廣,上至汴京朝堂、下至田間鄉野,全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波及。
而這背后隱藏的影響,遠比表面上看起來還要深遠。
看似威風凜凜主持監斬的凌晨,肯定是被關東士族記恨上了,每一個地區的地頭蛇們,大都是你娶了我妹妹,我娶了你姐姐,我兒子娶了你孫女,你兒子娶了我妹妹,輩分混不混亂不要緊,重要的是聯系。
緊密的聯系。
而作為領頭羊的王臣鶴就更不用說了,被砍的這幫人里還有自己的親大舅哥,有些人會覺得他鐵面無私、秉公執法,親屬犯罪也毫不姑息。
可有些人會覺得他為了榮華富貴向曾經的戰友、一直以來的鄉親父老舉起屠刀,這是什么成分,相信不用多言。
濟州王家在關東的影響力肯定會受到不小的削弱,也會樹立起很多敵人。因為敢跟著鐘鳴貪污的,一定是向著王臣鶴、或者支持他的人,所以才會在有好處的時候被帶上。
往后一片罵聲是少不了的,個別極端的可能會線下找你嘮嘮,這兩天家里多添點護衛,平時少出門吧。
廬州南城門外支起的開放式大帳內,凌晨和王臣鶴俱都面色凝重,這是個得罪人的差事,沒有想象中那么輕松愜意。
是的,你明知道他們是有罪在先,砍他們的頭是正確的,自己的行為是正義的,但就是會得罪很多人。
因為不是所有人都認為自己在法律的監管范圍之內,他們只會覺得朝廷這是小題大做,借題發揮,拿他們開刀。
法律是來約束平民的,不是來約束我們的。
這是明晃晃的政治打壓。
相對于他們,刑部左侍郎嚴望嚴大人,就表情平靜的多,心里也沒有那么多的負擔。
他不是來觀賞砍頭表演的,他是來監督凌晨和王臣鶴的,要讓他們保質保量的完成任務。
當年乾元殿上對峙時,這位人高馬大、身形消瘦、不茍言笑的刑部鐵官,就不是向著凌晨的人。
如今能夠看到與凌晨關系親密的王臣鶴對自己的大舅哥痛下殺手,斬殺關東士族中的不法分子,何樂而不為呢?
這次,陛下的利益跟他們是一致的。
高居龍椅之上,撥弄著天下的天平,今天是往這邊加碼,明天是往那邊撥稱,那有什么獨寵一方,維持平衡才是他絕對不會更改的準則。
別說關東兩府了,真要到了必要的時候,就是追隨文家起兵的江淮士族,又如何?
原戶部尚書、左仆射周行舟和趙王文初在廬州干的事情,文訓只是給了一個小敲打。百官之首杜宣和北部行營都部署李繼賢可都是江淮籍,這倆的權力和威望不比王臣鶴小,甚至猶有過之。
文訓夜里睡不著、望著天花板發呆的時候,有沒有想起他倆的臉呢?
只有上帝知道。
從來太平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
“午時三刻已經到了,點檢,你看……”
正在沉思的凌晨從未來會不會對韓登、種平、呂齊的親朋好友甚至他們本人動手的思考中回過神來,看向嚴望大公無私的臉。
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已經生不出恨意。
因為這就是官場,這就是廟堂,這就是政治。親疏遠近會隨著形勢的變化而產生改變,人的情感在權力面前不值一提。
誰都不會獨善其身、穩坐釣魚臺。
除了皇帝。
這么一想,他的心中就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既非悲傷、也非感慨。
而是一種慈悲眾生的憐憫之心。
扭頭望向場下跪著的七個人,他們每一個人都是肩膀上帶著枷鎖,只露出腦袋和兩個拳頭,頭發凌亂,面容灰敗。有的哭喪著臉淚流滿面、有的哀愁著眉一言不發、還有的仰天大叫,高呼冤枉。
再將目光移向一旁,城門里還有無數身穿白色囚服,被繩子死死捆綁,腳上帶著鎖鏈,用粗麻繩串成一排排的人。
這么多死囚,肯定不能全都拉過來一起殺,如果那么干,就算是再懦弱的人也會因為恐懼和害怕選擇狗急跳墻,激起連鎖反應之后,將近三千人鬧騰起來,恐怕免不了一番激斗,所以會一批一批的拎出來殺。
沉默著從筒子里掏出一張寫有“斬”字的令牌,凌晨拿在手中,將目光落在紅色的字跡上。
來時歡喜去時悲,空在人間走一回。
不如不來也不去,也無歡喜也無悲啊……
“斬!!”
隨著令牌被無情的丟在了桌案前的木板臺上,王臣鶴別過臉去,不忍再看。
地位再高、殺人再多,見過再多的尸山血海,也不能心平氣和的看著自己熟識的人被剁腦袋吶……
跪著的七個人里,有他的大舅哥,有他的老相識,有他的政治盟友,每一個都跟他吃過飯喝過酒。這也可以理解,要是沒這層關系,也不敢貪這么狠吶~
可誰能想到撞槍口上了呢?
文訓對于在自己生前完成統一天下的大業極為重視,幾乎是他這一生僅存的念想,這幫即將下頭的男人在這個節骨眼上整活,那不是自己找死么?
更不要說他還要考慮自己身后的事,換了文若來處理他們,仇恨和麻煩又會延續一代人,還不如將這些爛攤子全部都在自己手中終結,畫上句號。
等到文若時代來臨,大家都已經磨合好了,齊心協力搞發展、促生產、邁進新時代,豈不美哉?
“無罪!!”
“冤枉!!”
舉著大刀的紅差們一口烈酒噴在刀上,去掉枷鎖的罪犯們被按在刑臺上后,紛紛驚恐的叫喊了出來,其中一個白色囚服的褲襠之間還濕了,黃黃的,一看今天就沒怎么喝過水。
隨著人頭一顆顆的滾落在了地上,叫喊聲戛然而止,猩紅的血水順著刑臺上的石墩子咕咕流淌,染紅了地面,卷起了灰塵形成血泥。
緊接著,下一批五十人被士兵們生拉硬拽著扯了過來,有專門的收尸人和附近寺廟的和尚來念經超度、搬尸收殮、丟上木車。
從正午一直殺到傍晚,跟流水線一樣一批又一批的屠宰,凌晨從不忍到麻木,再到犯惡心,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踏血成王,在這一刻無比清晰的具象化了。
這樣的場面從前有,現在有,將來還會有,永遠不會消失和絕跡。
任何時代,任何帝王,都會去做。
與此同時,在齊魯大地上,無數富貴人家的大門被士兵蠻橫的撞開,只要有血緣關系,不管你是八十老嫗還是襁褓孩童,通通押往監獄,等待著發配流放。
沒有血緣關系也別偷著樂,家奴、仆人通通都綁成一排拉去集市,當貨物變賣換錢,至于底下有沒有跟你有舊仇宿怨的,沒有人關心,給錢就領走。
甚至有色膽包天的,抓住那些長相漂亮的內院丫鬟就拖進了房間里,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覆巢之下無完卵,能活著就已經是奇跡。
而原本靠著這些大家族的關系走上仕途、攀上關系,走動頻繁的人,唯恐避之不及。休妻的休妻、和離的和離、翻臉不認冷漠如路人、著急劃清界限的數不勝數。
這還算是有良心的,好的。
更有甚者直接落井下石,倒戈相向,反咬上一口,到處都在上演著農夫與蛇、東郭先生與狼的故事,越對他好、越讓他的知道的多,就越被反噬的厲害。
人心惶惶,哭聲一片。
青州府和瑯琊府,怎么也沒想到會是以這種情況和朝廷相見。
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好的方面。
遭殃的都是世家大族和官員權貴,百姓們受到的牽連并不大,至少比舉兵造反、和朝廷兵戎相見要好上太多。
舊的官員被捋下去了,新的人就有機會上位了。舊的家族消散了,新的家族在他們的廢墟之上崛起了,權力和勢力的真空迅速得到填補,并且開始新的較量和磨合。
這樣的結局究竟是好是壞,很難下結論。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王臣鶴在關東兩府的威望和號召力,受到了嚴重削弱!以前追隨他的人,被搞的家破人亡卻幫不上忙;現在還在追隨他的人,也不敢只認他而不遵朝廷了;新上位的人,表面上肯定是順從他的,背地里可就不知道了。
畢竟人心隔肚皮,誰猜誰懵逼。
現在這位折了翼的瑯琊郡王,終于能讓鄭皇陛下放心一些了。
好了,可以正式伐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