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臣鶴臉色陰沉的都快要滴出水來了,因為他的內心十分清楚,凌晨說的這些都是真的。
看看漢初的那幫異姓王和功臣們,他們跟劉邦的關系不親密嗎?打天下的時候不盡心盡力嗎?
再看看晉初的鄧艾鐘會,他們的功勞不夠大,不足以彪炳史書嗎?
再看看唐初,是,李世民只殺了侯君集一個。可是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跟隨李淵自太原起兵的老頭子們,支持李建成的貴族大臣們,后來還剩下幾個?
有幾個留下了姓名?就更別說性命了~
天下尚未平定的時候,皇帝需要平衡各方勢力,需要拉攏人心、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來坐上龍頭老大的交椅。
天下平定之后呢?
文訓的目光不會盯著曾經與自己作對的晉陽、河北,也不會去關注用武力征服的西蜀和荊楚,亦或是江南地區。
而是那些一開始就形成了政治集團和軍事集團、入股公司并且成為隊友、但是現在卻不好下手、以后很可能會對皇權造成嚴重威脅的地區。
中原士族已經通過融合打磨,盡在掌控之中,而且國都也設在這里,江淮嫡系軍隊也都在這里,自然不必擔心。
那么,哪里的威脅最大呢?
關東、關中。
首當其沖的就是關東的青州府和瑯琊府。
要知道,他們可從來沒有和中央禁軍交過手。沒有正面較量過,總會有一種幻覺或者想象存在于腦海里——對方跟我,孰強孰弱?
還有另一個因素:恃功自傲。
你老文家的天下,是我們幫忙打下來的,蛋糕為什么不給我多分點?我們憑什么要跟被打敗的河北、西川等勢力平起平坐?在議會擁有同等席位票數甚至還比他們少?
教言吶,沒有我們,你得不到天下~
王臣鶴或許不會這么想,但他下面的人、背后的支持者,可就不一定了。
當最終bOOS被擊敗后,幾乎每一位開國皇帝都會無一例外的發現,一直和自己并肩作戰的隊友,頭頂全部都亮出了血條。
上次凌晨和韓登路過青州府時,因為一件控制科舉的小事,文訓已經敲打過當地的老少爺們了。本來以為已經起到了震懾效果,但現在看來,還是低估了齊魯之地老牌大區的膽量和傲氣。
貪墨軍資,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可以大,也可以小。
但文訓顯然是動了真火了,不然就不會派凌晨親自來處理這件事了。
你王臣鶴要么壯士斷腕,剜去這些毒瘤,擺出該有的態度。
要么,東南行營都部署現在就換人,由凌晨來接管伐唐的指揮權。
這不是刑事案件,這是政治事件。
“大哥,輕重緩急,你得掂量清楚啊!鶯兒嫂子那里縱有千般為難,你也該去撫慰。但這件事關乎的不是他鐘鳴一個,而是整個關東兩府。你執意要護,很可能把自己也拖入深淵。
想想當初我們在望云鎮時,九州烽火,百姓離亂,世道多艱。我們從微末走向強大,從鄉野踏進廟堂,是多么的不容易!這一路走來的艱辛苦楚,受過的罪,勞過的累,嘗過的苦……”
王臣鶴的手握成了拳狀,濃眉緊鎖,記憶回到了當初那個風雪交加的冬日。
寒風刺骨,自己穿著單薄的衣服在街上買賣字畫,許久都無人問津,家中的妻兒還在燒著柴火取暖,等待著自己歸家……
仕途幾經起落,人生幾經輾轉。
潛龍在淵,終于乘風而起,飛龍在天。
鶯兒……
“賢弟不必多說了,其中利害我已知曉,我這就修書一封,叫他來廬州,如若不來,我直接差人去拿他!”
王臣鶴一拳砸在桌子上,咬著牙瞇起眼睛說道。
凌晨喉結上下滾動,吞了吞口水后說道:“大哥,不止是他,凡是跟此案有牽連的人,上下官員、軍中將領、民間商人,都要悉數到案。”
王臣鶴難以置信的看向凌晨,凌晨避開他的目光看向桌面,嘆著氣說道:“陛下很生氣,你必須這么做。如果你不做,就只能我來做了。”
“賢弟……”
“大哥,你我之間的關系,相信不用再多強調。我既沒有辦法,也是為你好,你必須下定決心,做出足夠的態度給陛下看看了。否則,連你也會有麻煩和危險。”
“那要牽連上百人,如果算上他們的家眷,可能會數千甚至……上萬……”
“對,陛下就是要從重處罰,從嚴治軍,以此來殺雞儆猴、敲山震虎!青州瑯琊的士族們,還要辛苦你去安撫,不能有抵觸或者違抗的情緒,否則只會迎來更加猛烈的鎮壓。
我實話跟你說吧,在我離開汴京的同時,殿前司的歸德營、武平營,還有駐守在滄州的北方行營一部,都有整裝換防的跡象。這些部隊里,可都是江淮軍將啊……”
王臣鶴站起身來,背起手沿著桌子低頭踱步到門口后,猛的抬起頭來,對著門外喝道:
“來人,傳令鄧鍪,速提三千徐州軍去瑯琊府,把鐘鳴,還有跟此次嘩變有關人等盡數帶來廬州,如有逃逸未歸者,全家下獄收監,如有反抗不從者……就地格殺!!”
“是!”
王臣鶴之所以這么做,并不是因為害怕文訓,更不是害怕曾經連“騙子酒館”都玩不過自己的文若。
真正讓他感到壓力巨大的,是近在咫尺的凌晨。
無論是比工于心計,還是相較個人武力,還是在軍中的號召力,還是兩人的相處關系,對方都有完虐他的能力。
王臣鶴很清楚,自己如果不這么干,凌晨真的會對自己動手。
個人感情和天下太平,他一直都在做出明確的選擇。
而且王臣鶴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一件事,如果文訓和文若不夠賢明的話,凌晨同樣也會對他們動手,哪怕再次血染河山也在所不惜。
能把你抬上去,就能把你拉下來!
當得知青州軍最富盛名的屠城悍將鄧鍪沒有去前線和唐軍對壘,而是突然出現在自家門前時,鐘鳴整個人腦袋“嗡”了一下。
他后悔了。
嗯……不是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是因為知道自己要死了。
妹夫派此人來,很明顯是不打算講舅婿情面了。他在被綁之時,急忙叫妻子趕快前往汴京,向妹子求情救命!
時間就是生命,在這一刻具象化了。
可憐的鐘夫人,一輩子嬌生慣養沒有吃過什么苦,卻被迫穿上斗篷、騎上快馬,在家中長隨的保護下策馬飛奔,顧不上腰都快被顛散架了的往汴京沖。
就著,還是因為親戚關系,鄧鍪給她放水了。
因為如果是換了別人,全家男女老少雞鴨鵝狗貓一個都別想跑脫,親子游走起~
不光是鐘家,瑯琊府的宋家、盧家、趙家,青州府的溫家、李家、陳家、呂家,全部都被收監捉拿,前前后后、零零總總加起來,總共牽扯進來了六千多人!!
鄧鍪也不想這么干,誰愿意帶著一堆大兵在自己家鄉抓人啊?那得被多少家鄉父老在背后戳脊梁骨吶!
可他不干,就是部署在北、西兩邊的北部行營和殿前司的部隊來干了。
他還能從中斡旋放放水,把無辜者偷漏幾個。換了旁人來,人家管你是誰,只要沾上點邊,通通都給我進到大牢里去踩縫紉機去!
那都是業績!
“妹妹!!”
四天后的深夜,瑯琊郡王府的葆光室里,已經長成半大小子的王審琦正在和鐘鶯一起研究凌晨給他燒制的放大鏡,就看到舅媽穿著斗篷、被下人攙扶著撲了進來。
母子二人連忙起身走到她的身前,將她扶往一旁的座椅上。
“嫂子!你何時啟程來的京城?怎么不提前寫封書信,我好叫人去接你。還有……你怎么這身打扮?”
鐘鶯秀眉微蹙,光滑的額頭中心淺淺的凹下去一點,一邊拍著嫂子的肩膀,一邊捏著手帕接過王審琦遞過來的茶杯。
鐘鳴妻子還哪里顧得上喝茶啊,伸手將茶杯推開后,兩只手拽住鐘鶯的衣袖,十分焦急的說道:“你哥哥命不久矣!!”
“啊?!”
王審琦揮手叫管家帶著舅舅家的下人退出去歇息后,坐在了母親跟舅媽的對面,皺著眉聽她將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講了出來。
“事情就是這樣子的,妹妹,我聽聞陛下對你一向客氣,又喜愛審琦外甥,你能不能帶上他進宮去求求情?我也知道這是殺頭的大罪,不求能夠得到寬恕,但愿留他一條性命就好!”
鐘鶯拉著嫂子的手,用另一只手不停的撫摸著她的胳膊以示安慰,低下頭看向地面思索了起來,很明顯,她也在糾結。
鐘鳴妻子一下子就急了:“他可是你親哥哥,審琦的親舅舅啊!”
鐘鶯依舊一言不發,凝眉沉思。
這不是救不救的問題,這是能不能救的問題。
如果前去娘家拿人的是朝廷里的人,無論是刑部還是當地衙門,就算是御林軍,鐘鶯都敢進宮去求情。
可偏偏是鄧鍪。
那是從瑯琊起兵時就跟隨著丈夫的舊部,絕對的心腹。
“娘,不能進宮!不止如此,舅媽你也該立刻離開汴京!去哪里都行,隱姓埋名,十年之內絕對不要再回瑯琊,更不能與現在的親友有任何聯系!”
一旁只有十幾歲、還是初中生年紀的王審琦冷聲開口,打破了沉默。
母親和舅媽同時向他看去,目光中盡是震驚和難以置信!
“好啊!好你個王家的狼崽子!竟然說出這種心冷口冷的話來!我知道,你定然是埋怨當年你舅舅不給你那沒本事的爹幫扶鋪路!可你也不想想,如果當時幫了他,連帶著你娘的娘家也會倒霉!還有那王臣鶴,也是公報私仇拿這件事來撒氣是吧?好,好得很吶!你們姓王的沒一個好東西!!”
鐘鳴妻子不知道是想先聲奪人還是怎么個腦回路,竟然歇斯底里的說出這種話來。
別說坐在對面的王審琦了,就連拉著她手的鐘鶯都愣了一下。
對……對啊,當初我們有難,你們不也是避之不及么……
王審琦在短暫的震驚后,反應了過來,擺著手說道:
“舅媽,并非是因為如此。既然是父親親自派鄧叔叔去拿的舅舅,必然是朝中發生了大事!這不是我們家中之人可以摻和的,外甥是為了你好。
你現在離開隱居起來,尚能保全自己。如若不然,便會和舅舅一道被問罪!雖說你罪不至死,但牢獄之災肯定是免不了的,父親未必能夠出面幫你解困。
父親一向恩怨分明,當年的事雖有怨氣,卻早已隨著時間的流逝煙消云散,就算要報復,那也只會是私下里,豈會拿公事大作文章?更何況是捉拿舅舅!他定然是遇到了極大的壓力,你現在聽外甥的,為時未晚!”
鐘鳴妻子氣的整個人雙肩劇烈起伏,咬牙看著王審琦,卻隱隱覺得他說的好像真有道理,一時間竟無言辯駁……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既然你們家怕惹禍上身,我也回家等著治罪就是了,讓妹夫拿自己妻兄嫂的性命,換他的錦繡前程去吧!”
鐘鶯聽后連忙拉住她的手說道:“嫂子,切莫意氣用事……”
“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們幫不上忙,我再去求別人,難道你還要阻攔我不成?”
鐘鶯無奈的嘆著氣,王審琦也站起身雙手叉腰,咬著下嘴唇束手無策。
風頭正盛、指揮著二十五萬大軍的東南行營都部署都無可奈何的事情,還有誰能幫的上忙?
逃命才是要緊事啊!
鐘鳴妻子抹著淚甩開鐘鶯的手,她心里清楚,這種事不是可以用軟磨硬泡來求得的,能幫、會幫的話,她這會已經出門往皇宮走了。
看著她風塵仆仆的焦急趕來,又形色匆匆的失望離去,鐘鶯心里實在不是滋味,重重的抿著嘴嘆了一口氣后,看向了同樣皺眉不語的兒子。
“收拾一下,進宮。”
王審琦聞言大驚失色,連忙上前拉住母親的手勸道:“娘!爹肯定是遇到了麻煩,你這是在給他添亂啊!”
鐘鶯露出目中決然之色:“可那畢竟是你舅舅,為娘的兄長。為自家哥哥求情,于情于理也無傷大雅,陛下頂多申飭我們母子一番。大鄭以孝義立國,絕對不會因為此事遷怒我們,更別說你爹了……”
“不,”王審琦搖著頭說道:
“親眷犯罪,法不容情!此時此刻,你更應該與爹站在一起,雖不至于問罪聲討舅舅,卻也決計不能涉入其中。
娘,只要我們一家無虞,便可在往后風頭過去之后從中斡旋,或可保下舅媽、表哥表姐、表弟妹他們,如果連我們都牽連其中,又有誰能保護的了他們呢?
你是鋪國夫人,爹是瑯琊郡王,只要你們屹立不倒,那些人懼怕報復,便不敢對舅舅家的其他無辜之人做的太過。如果連你們倒下了,他們會干什么,這么些年來我們一家經歷的還少嗎?”
鐘鶯握著兒子的手,閉上眼睛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久久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