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延的去世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但也不是完全無跡可尋。
他年輕的時候就是個文弱書生,平時只會宅在書房里看書,也不知道出門去散散心或者打打馬球、蹴蹴鞠什么的,所以他的身體素質本來就很一般。
以前在臨穎縣的那些年,雖說經常要耗費腦細胞跟傻鳥上司以及偽人下屬、還有聽不懂人話的笨蛋們交流,但日子其實還算過得去。
可是自從應開疆起兵以來,平時摸魚摸慣了的內地官吏們這才反應過來,頭上這頂給他們帶來權力、財富和安穩生活的烏紗帽,突然就變成了緊箍咒。
不管是盜匪游俠,還是反賊叛軍,還是地方軍閥,反正只要是個人,來到貴寶地,先找縣太爺。你甭管他是神交已久還是借汝一物,總之肯定是來找一把手的。
熱門專業突然變成了高危職業,大周各府州縣的一把手跟青瓦臺大總統一樣你方唱罷我登臺。更糟糕的是,大總統們大部分都只是進監獄,只有極個別人嘎掉。而大周的縣太爺和恩府們,通常都是腦袋搬家。
為了治下百姓免遭屠戮,也為了自己能夠正常的電量耗盡關機,馮延開始了日以繼夜的高強度、高密度工作。既要抓生產,還要搞聯誼,還要打官司,還得招商引資,還要組織武裝斗爭。
這些都是需要大量精力來應付的,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可是身逢亂世,十萬火急、必須要立刻處理的公務每天都有,有時候甚至還不止一件。你要是敢拖延或者敷衍一下,那以后就再也不用起早貪黑的上班了。
根本躺不平,誰敢躺平?
在這種情況下,就只有燃燒本源透支生命、或者動用備用電量和后備隱藏能源才能維持運轉。
五十一歲,說年輕也不年輕,說老嘛,其實也不老。
或許這就是命吧,人就是去了,在大鄭剛剛統一天下的一個月之后。
老馮是不幸的,他努力了一生的太平盛世終于降臨人間,自己卻沒有機會好好感受一下,享受享受勝利的果實。
但他又是幸運的,每一個大一統王朝建立之后,總會出現很多新的問題,曾經的隊友也會變成陌路人,甚至拔刀相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兒。
但他畢竟是中原士族的代表性人物,他這一走,大鄭官場又是一場不小的地震。
眼下最重要、最緊迫的事情,就是樞密使的寶座由誰來接替。
中書門下別稱文院,樞密院別稱武院,這兩個部門的一把手,任何一個都是足以讓朝臣們在乾元殿中展開一場自由搏擊的存在。
最熱門的登頂鈴蘭…啊不是,登頂武院之巔的人選有三個:樞密副使秦時明,北方行營都部署李繼賢,東南行營都部署王臣鶴。
他們分別代表著關中勢力、江淮勢力和關東勢力。
這里面有個問題——沒有中原勢力。
皇帝究竟想如何平衡各方關系?中原勢力有沒有人能夠接替馮延?新的變動將會引發怎樣的后果,這些都是未知數。
為什么要爭這些?在爭什么?
權力,那是屬于皇帝的,文訓和文若都是從戰爭中走出來的鐵血皇帝,跟他們爭奪權力,腦袋里剛升起這個念頭,下一刻御林軍就破門而入了。
但席位還是要爭的。
就比如,今年禮部出題的主考官是川蜀人,無論他多么的剛正不阿秉公錄仕,他的風格喜好也一定會帶著地域特色,有著當地文學風格的影子。
或許為了公平起見,也為了避嫌,他會權衡利弊,不會全都錄取川蜀籍的學子。但進入殿試面見皇帝的學子里,川蜀籍的學子肯定占優勢,原本可能名落孫山的,也剛好就成為了那個孫山。
再比如,度支司的老大如果是江南人,那在經濟作物和食用作物的種植劃分和政策減免上,是不是對家鄉地區會更加側重和多一些考慮呢?
答案是肯定的。
畢竟不管官做的多大,祖墳還在家鄉那邊的,自己老了也要葉落歸根嘛,沒一點私心那是不可能的。
或許他會識大體、顧大局,但只要能合法側重偏倚的,該官員就一定會偏心。你要是換個河北的官員來,他會偏向江南地區嗎?那肯定是先緊著河北諸府啊!
樞密使也一樣,作為掌管全國軍事戰略規劃的機構首腦,大鄭下一刻會向哪邊用兵、怎么用兵、什么時候用,都會影響著那個方向的方方面面。
大軍出征,要征徭役吧?
幾萬甚至十幾萬大軍出征塞北草原,你不能從嶺南或者閩地抽徭役來拉車趕驢挑扁擔吧!而征發徭役,一定會影響當地的生活生產秩序。遇到緊急情況或者超出預料之外的突發狀況,甚至會影響春種秋收。
再者,軍隊作戰需要就近采辦軍需,比如軍服、器具、車馬、糧食,以及沿途消費拉動經濟,比如士兵們放假了的吃喝拉撒,乃至于嫖娼賭博,那都是流油的大肥肉。
因此,對于大鄭第二任樞密使的人選,乾元殿內爆發了激烈的討論和爭奪,好幾次都有變成用拳頭說話的趨勢,久久不能統一意見。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文訓這次的意思很明顯,樞密使的位置,跟中原士族不會再有關系,至少這一任不會有。
不能讓中原士族把樞密使這個官職看成是自家位置,這是朝廷的官職,不是專門為你們設置的崗位。
其實客觀來講,掌握著京畿地區二十萬禁軍的殿前都點檢和管理著汴梁城的京兆尹都是中原人,樞密使的位置對于他們來說可有可無。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清楚門道的,也不是看得清楚就能甘心拱手讓與他人的,所以還是有那么幾個中原籍貫的官員強烈推薦張承或者凌晨接替馮延,繼續執掌大鄭的武院。
推薦張承的理由是,他本來就是馮延的下屬,一路跟著馮延往上走,總是接替馮延的位置,并且做的一直都不錯。而且張承也算得上是開國過程中文武兼備的臣子了,處理政務的能力中規中矩,至于帶兵打仗么……
雖然他沒有獨自領兵出征過,但防守戰可是打過不少的,曾經還把鬼方部的柔羅可汗種在地里COS人參,一招瞞天過海把孫芝和應開疆騙的團團轉,一樣通,樣樣通嘛~
唯一的缺陷就是,他的威望太低了,根本壓不住那些脾氣暴躁、戰功赫赫的猛將們,更不要說四大行營都部署了。
而凌晨的威望完全能夠讓四大行營都部署認真聽他講話,但他也有自身政治缺陷。
樞密使這個位置,不是能力夠了就可以上的,這玩意兒卡顏值卡檔案履歷、卡背景卡專業知識,還卡年齡跟性格。
凌晨今年才剛剛三十歲,許多人至今都還覺得他做殿帥不合適,要是再讓他做了樞密使,那還不得吵翻了天!集體大罷工都是有可能的。
不能太離譜。
而且就凌晨目前表現出來的一言不合就消失,找到人時已經在馬爾代夫的沙灘上了;三天打卡兩天請假,不僅遲到而且早退,打卡記錄有時候一片空白;年紀太輕容易感情用事、憑借著自己的好惡去判斷局勢變化和人事任用等等等等~~
種種跡象都表明,他不適合干樞密使。
四月初的乾元殿,完全就是菜市場,每天都是高聲叫嚷、指著鼻子唾沫橫飛、平時整齊的隊列也天天亂成一團糟。
林濟遠剛開始還怒斥了幾個四五品的低階官員,可是當杜宣都握著拐杖砸地后,他就知道自己這個紀律委員已經管不住課堂紀律了。
還好江南來的世家大族們因為剛剛轉學,沒敢太快融入環境也加入這場混戰,不然怕是會更亂。
其實汴京城中還有一個人,完全可以勝任這個崗位,也基本符合各項要求。而且以他的威望和年紀,也足以壓住朝中各個派系的武將。
這個人就是溫茂。
但溫茂是降臣,這層身份就很尷尬,武將們自然明白這老頭有多猛,可文官們就不一定了,你再怎么牛逼,不還是被我們請到汴京來當教書先生了?
一個轉校生,剛來就想做武院老大?你當你是鏑木旋風雄啊?
更何況老頭現在只想教書育人,把一生的經驗和絕學傳下去,把波瀾壯闊的一生編纂成書,每天都埋頭寫自傳呢,好像叫什么……《鶴林風露》什么的。
經過半個多月的激烈爭吵,文訓實在被煩的不行了,大手一揮,命秦時月暫代樞密使,執掌樞密院。
秦時明,五十五歲,鳳翔府岐山縣人氏,在關中易幟、平定西北、組建西部行營、平定孟蜀的過程中累有大功,在軍中有一定的威望,也有雄厚的政治背景。
秦王韓登和太子妃韓意的親生母親,是秦時明的親姐姐,當年的關中節度使韓玨,是秦時明的大姐夫。
雖然他壓不住江淮、河北、關東和江南的將領們,但太子文若壓得住,這就足夠了。
這場由馮延去世引發的激烈角逐,終于塵埃落定,畫上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