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六年的人間四月,天高云淡,大地飛花。
文訓坐在瓊林苑內的亭臺里,穿著繡有飛龍的皇袍,抱著嘟起小嘴的皇孫,用干枯的大手握著孫兒稚嫩的小手,捏著青玉狼豪在潔白的宣紙上落下名字——
文覺。
亭子外面,何關手握刀柄,打量著苑內的風吹草動,宮女們垂著雙手立在一旁靜靜的等候傳喚和吩咐,內官們進進出出傳遞消息,守在樹下和廊柱旁,低頭望著地面。
不一會,亭子里傳出文訓愉快的笑聲,何關循聲扭頭看去,原來是小皇孫拿著毛筆在陛下的臉上畫了幾道老虎的須。文訓非但不惱,也不覺得孫兒頑劣,只是覺得他活潑瀟灑,往后必成大器。
何關遠遠的望著這一幕,忍不住搖頭笑了:“呵呵呵呵……”
——
紅塵客棧的中央舞臺上,潔兒姑娘長袖輕舞,目光清明的看向正前方座無虛席的觀眾們,一雙藕臂自信張開,下一刻整個人旋轉起來,優美的舞姿看呆了臺下眾人。
一曲舞罷,優雅退場。
回到后堂之后,新結交的姐妹笑嘻嘻的上前替她拆去頭飾,說著一會出了門,同去東市新開的胭脂鋪子逛逛。正嬉笑間,一名面相溫潤的書生立在后堂門口,朝著她們行禮。
被姐妹們推上前的潔兒姑娘好奇的看著面前有些羞澀的書生,從他手中接過信箋,咬著嘴唇微笑思索了一下后,點頭應下了他過兩日的踏青邀約。
書生激動的無與倫比,臉色潮紅、手都有些顫抖,忙不迭的朝著潔兒姑娘做了個揖后,轉身便匆匆離去,引得姑娘們哈哈大笑~~
——
朗朗書聲從學堂里傳出,正午的陽光明媚溫暖。一身深綠長衫、只有雙臂的護腕暗示出武將身份、褪去凌厲與銳利,眸子中只有溫柔和期待的段平與娘子立在人群中,看著學堂的大門緩緩打開。
兒子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扎著總角、流著鼻涕的鄉下野孩子了。如今的他被小小的冠釵束起頭發,一身淡藍色的學子服飾,手中握著書籍,老遠的就朝著他們夫婦跳著揮手。
段平右手摟著娘子的腰,左手高高抬起朝著兒子揮舞,露出欣慰寵溺的笑容,段家娘子雙手并在身前,滿心甜蜜的看著茁壯成長的兒子朝自己奔來,張開雙手抱住了他。
夫妻二人一左一右拉著兒子的手,聽他滔滔不絕的訴說學堂里發生的事和今天背下的文章,一家三口說說笑笑,和周圍的許多父母孩子一樣,慢悠悠的往家中走去。
——
開封府衙的大牢里,美滋滋的喝下一口蒸餾烈酒,嘬著嘴巴仔細品味口腔里傳來的辛辣和痛爽,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后,打了個酒嗝的侯明對著面前被五花大綁的囚犯說道:
“來,本院今日高興,請你喝好酒,三碗下肚還能不吐,今天就不抽你了~”
那囚犯雖然披頭散發,卻一臉不屑與桀驁的哼了一聲。不就是喝酒么?有什么不敢的?別說三碗,就是三十碗又如何?
可當光著膀子的壯碩獄卒將他下巴捏住抬起,把一碗烈酒強行灌進他的嘴里后,囚犯的眼神一下子就清澈了。
“你不知道,我打家劫舍,就是為了能給她更好的。那釵子很貴,耳墜也不便宜,可我就是心甘情愿去犯險,你說我是不是……著了魔了?”
侯明點著頭拍著囚犯的肩膀,嘆著氣深以為然的點頭說道:“沖冠一怒為紅顏,本院能夠理解你的心情,是條漢子!什么都別說了,畫押吧~”
“唉……哎?這在哪畫來著?”
——
郡王府靠近金明池的閣樓二層雕花窗前,面容凄美的青櫻單手撐腮,望著遠處春花遍野、綠草如茵的湖邊道路發呆。湖面上的彩船、小舟來去穿梭,岸邊的才子佳人出雙入對,濃情蜜意。
誰又帶走了我的靈魂……
世俗的眼光,旁人的議論,母親的嘮叨,都不能阻止我敢愛敢恨、遵循本心,哪怕是飛蛾撲火有始無終。
我來到這人世間,不是專程按照別人認為正確的方式去度過這一生的,縱使半生浮沉,縱使妄想摘星辰。
我看的清清楚楚,我知道的明明白白,但我有自己的選擇,如果不能順我心意,從我本心,我寧可孤獨的度過這一生。
正在她出神之際,肩膀上披來一件薄薄的粉繡春衫,回頭視之,堂姐單手抱著腰果,笑意吟吟的望著自己。
“小姨抱……”
青櫻抿嘴一笑,伸出雙手將腰果從青檸懷里接過來,把她抱在自己懷里,滿心寵溺的在她臉上親了一口。腰果伸手摟住青櫻的脖子,兩只腳踩在她的腿上好奇的望向窗外。
青櫻一只手牢牢抱住她,另一只手指著窗外遠處的金明池,讓她說出水面的那些大木頭叫作什么。
——
青州府的魏集渡口,汪阿二撐著船蒿,將一行客人送至北岸后,熱情的主動幫他們把貨物都從船上卸了下來,而后用脖子里的布條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客人非常愉快的掏出兩吊銅錢遞到了他的手中,汪阿二還熱心的告訴他們前面哪里可以歇腳,哪里的食宿是最便宜的,聽的客人們不住點頭,與他約定半月后再來這里接送他們。
哼著歡快的水調回到南岸后,肚子已經在咕咕叫的他將船綁在岸邊木橋的樁子上,走向岸邊修建起來的一座石磚小院。
坐在門口檻沿上的女兒見是爹爹回來了,立刻起身跑著奔向汪阿二。他蹲下來一把將女兒抱起,用胡子蹭刮著她稚嫩的臉蛋,女兒不服氣的一口咬住他的鼻子,痛的汪阿二連忙向漏風小棉襖討饒。
進到門里后,正在搖著紡車的林娘笑著站起身來,提著笤帚走上前,幫丈夫拍去一身的塵灰,一家三口歡笑聲語的走進茅屋里。
桌子上的粗茶淡飯,還散發著絲絲熱氣。
——
滄州城中最大的戲樓里,門庭若市,人聲喧嚷,季伯常穿著料子不錯的員外服,忙的腳不沾地,指揮著青縣戲班的成員們有條不紊的登臺演出。
正暈頭轉向呢,臺下又有一個不知道從哪里來的戴花公子哥非常冒昧的站起來,出言調戲臺上的女伶人,看那架勢,仿佛還要跑到臺子上進行肢體接觸。
同樣坐在臺下喝茶的石捕頭抄起腰刀就走上前去,朝著這傻帽的腦袋上用力來了一下,頓時便血流如注。
“你……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知道我們戲班背后站著的是誰嗎?!”
石捕頭根本不懼怕對方有什么背景,本捕頭壓不住你,還有滄州三巨頭出馬。如果連他們都壓不住你,我們在京城還有一張符箓,雖然只能用一次,但召喚出來的東西,希望你的九族能夠承受住。
與此同時的滄州北城門外,華螢披著披風獨自立在風中,任由春風拂面,吹起她鬢邊青絲,隨風輕舞。
思緒早已飄過千山萬水。
——
海石灣此刻正刮著大風,狂風吹卷碎石,拍打在人的身上都有些生疼,閻改之牽著自己的驢兄,渾身蒙著斗篷,以布遮面,艱難的在風中前行。
身后是隴右府,眼前是祁連山。
“兄臺!你別犟,我們這里大風天是走不了的,更何況你還要過海石灣,上去暈倒在路邊被野狼叼走、禿鷲啄食的人多了去了,你就聽在下一句,權且暫歇,待到夏日晴朗了再與吐蕃商隊結伴而行。”
一名青年漢子躲在樹后,抬起胳膊擋住飛沙走石,另一只手捂住口鼻,好心朝著遠處的閻改之不停出言勸阻道。
等到夏日么……
我沒有那么多的時間了,只一夜看不盡陰晴圓缺,只一生走不完大千世界,趁我還年輕,趁我還能動,我要去再看一眼祁連山巔的傲世雪蓮,我要去距離天空最近的邏些城,找到真正的我自己。
“多謝兄臺的好意,你快回去吧,在下心意已決,雖有千難萬險,亦不能讓我停下步伐,走到哪里是哪里吧!如果還能活著回來,我一定重回到這里,找兄臺說說這一路的所見所聞!”
說罷,他低下頭扯住驢兄的韁繩,一只胳膊摟著它的脖子,一人一驢背影決絕的踏入了漫天風沙之中。
——
汴京城的西城城墻上,凌晨坐在城墻垛子中間,兩條腿懸在十幾米高的半空中,抬頭望著遠處一望無際的田野阡陌、還有天上的流云飛鳥,怔怔出神。
老馮走了,老文也會走,自己認識、熟識的這些人,都會一個個離開自己,去往未知的世界。
凌晨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會徹底消亡,還是會在另一個世界重新開始全新的旅程。
到最后,自己也會離開這個世界。
究竟是誰締造了我們,讓我們有了自己的思想和感受,讓我們來到這多姿多彩的人世間,親身體驗這一場場的聚散離合?
究竟是走上一遭好呢……
還是從未來過好呢?
原來,你我皆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