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王府,書房。
“什么?請老夫吃酒?”
身形健碩、須發(fā)灰白,表情不怒自威,周身縈繞著一股疆場氣息的申屠明光將手中的《李衛(wèi)公問對》放了下來,一臉的疑惑不解。
這本書是舊唐李靖(封衛(wèi)國公)與唐太宗對話錄,探討奇正戰(zhàn)術(shù)與陣法。大鄭樞密院將其列為武學(xué)經(jīng)典,要求武將們必須學(xué)習(xí)研究,把它吃透。??
身披淡黃色流云裳,眸子明亮如夜空星辰,嘴唇?jīng)]有嬌小柔弱,反而帶著一股草原女子的英武自信,笑意盈盈的申屠忘憂站在父親的身邊,雙手握拳輕輕為他捶肩:
“是,女兒也覺得驚訝。雖說問階與他交情匪淺,可我們申屠家一向孤懸塞外,跟中原素?zé)o往來,突然要請您赴宴,確實有些唐突,尤其值此多事之秋。
不過他說仰慕爹的威名,一直想著私下里能與您一會,以敘仰渴之思。一來,他是問階摯友,二來,女兒與他娘子也挺合得來,算是京中為數(shù)不多能聊得來的朋友。
所以爹,你要不要賣女兒個面子,去他家府上吃頓酒呢?”
申屠明光將書放在桌案上,從申屠忘憂手中接過茶杯來,輕輕刮去浮沫后,一口連茶水帶茶葉全都喝進(jìn)了嘴里。
在口腔里用牙齒過濾著咽下茶水后,他面無表情的咀嚼著嘴里的茶葉,味蕾傳來一股醇厚的苦澀,沒過多久,又化為一絲清香和甘甜。
眼下,這個年輕人正和陛下手下的那些老東西們打擂臺,此時請老夫喝酒,是個什么意思?
拉攏?結(jié)盟?
還是求助?
如果是,那自己怎么辦?是與中原士族結(jié)成政治同盟?還是選擇抽身在外、繼續(xù)作壁上觀?
這頓酒不好吃,這趟宴不好赴。
一旦被那些老東西認(rèn)定自己是凌晨的政治盟友的話,以自己前朝舊將的敏感身份、不遜于陛下政治資歷、征戰(zhàn)多年的軍事威望,會引來很大的麻煩!
可是,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沒有拒絕就是同意,沒有同意就是拒絕。
女兒女婿都與凌晨一家子關(guān)系很好,如果自己推脫不去,怕是會讓他因此產(chǎn)生誤會,心中生出嫌隙。
申屠明光本人對于凌晨還是很欣賞的,同時也很忌憚。這個年輕人遠(yuǎn)不止是表面看上去那么荒誕不經(jīng)和舉止浮夸,大鄭立國七年,他做了七年的殿前都點檢。
在京畿地區(qū),他的根基深不可測。
該如何抉擇?
申屠忘憂見到一向行事果斷的父親猶豫了起來,便不再出聲打擾,讓他靜靜思考,權(quán)衡利弊,她的任務(wù)是幫凌晨把話帶到,剩下的,不多干涉。
出嫁從夫,現(xiàn)在的她,更多的應(yīng)該是為秦王府考慮。
最終,申屠明光還是決定見見凌晨。
因為凌晨找申屠忘憂的事情,陛下一定知道。與其遮遮掩掩的藏著掖著,還不如大大方方的走動走動。
另外,老夫行的端坐的正,人情往來和正常交際,何須看他人臉色?若是因此被他們盯上的話……
那就放馬過來!我還能怕了不成?
相信陛下也不會任由他們把老夫逼向凌晨,那樣的話,大家都別想睡個好覺了。
這次宴會,規(guī)模非常小,只有韓登、申屠明光、凌晨三人。
但是規(guī)格很高,因為所有的菜都是凌晨親自系著圍裙握著鍋鏟掌勺顛出來的。
臨穎郡公府的二層閣樓上,南北兩側(cè)窗戶大開,東西兩邊更是一覽無余,唯有欄桿遮護(hù),類似江景大平層。東邊是秋風(fēng)颯爽金明池,西邊是人間煙火汴京城。
木炭飄出裊裊青煙,凌晨雙手捏著柳條不停的翻轉(zhuǎn)著烤架上的羊肉串、牛肉串和雞翅,還用蒲扇不停的扇風(fēng),忙碌的身影看的申屠明光一愣一愣的。
儒家說君子遠(yuǎn)庖廚,故而世間少有男人親自下廚做飯,會被恥笑的。
但看著凌晨這熟絡(luò)的動作,顯然是沒少干,此舉不禁讓申屠明光對他好感大增,軍中之人不拘一格,哪里來的那么多規(guī)矩束縛,當(dāng)然是怎么舒服怎么來。
不過,他也留了一個心眼,正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無事獻(xiàn)殷勤,就算不是非奸即盜,也怕是有事相求。
“來來來,世伯嘗嘗我的手藝,這是鳳翔伯從西域不遠(yuǎn)千里派人趕來的羊,今早現(xiàn)殺的,聽說肉質(zhì)可嫩了~”
凌晨將一把烤串放在餐桌上后,解下腰間圍裙隨手丟在一旁,一把拍落韓登的手背,拿起一串冒著熱氣和滋著油花的羊肉串,倒拿著將握柄的那邊遞向申屠明光。
這一暖心的小動作,又讓申屠明光高看不少,這說明對方行事雖然瀟灑隨性,底子里還是有教養(yǎng)、懂禮數(shù)的。
將柳條羊肉串握在手中后,申屠明光湊到鼻子前聞了聞,膻味很淡,還帶著一股焦香和孜然的味道。嘗試著咬了一口后,外焦里嫩,油香充斥在口腔中,肥而不膩,肉汁溢出,夾雜著香料的味道,味道著實不錯。
“來來來,我敬世伯一杯。”
見凌晨什么都不說就要喝酒,申屠明光雖然心中略微有些疑惑,不過美食在手,豈能無酒?管他那么多,喝了再說~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一老兩小齊齊仰起脖子滿飲杯中美酒,接下來就只能聽到“嗷嗚嗷嗚”的嚼肉聲和“咕嘟咕嘟”的咽酒聲。
期間,申屠明光還試探過幾次,凌晨也是聽不出他話里的弦外之音,一心只顧著吃喝,句句有回應(yīng),但也只有回應(yīng)。
終于,當(dāng)凌晨右手滿是油花的捏著羊肋骨嘶咬了一口后,左手端起空酒杯,伸向了申屠明光,嘴里說著其他事情,很自然的示意申屠明光給他倒酒。
申屠明光愣了一下,自己已經(jīng)多少年沒伺候過別人了?這孩子怎么……
他先是看了看一旁低下頭只顧著狼吞虎咽的女婿,又看向一只手舉著空杯子伸向自己,嘴里還在滔滔不絕的凌晨,猶豫了一下后,他還是端起酒壺給凌晨倒?jié)M了杯中酒。
也許是這孩子沒注意到下意識的吧?也許是灑脫慣了……
罷了罷了,他能費(fèi)心親自為老夫做菜烤串,倒杯酒而已,何必過多疑問?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后,接下來要商討的正事才是最要緊的。
這么一尋思,申屠明光也就沒有再多想這點小插曲,繼續(xù)邊吃邊聊,等著凌晨說重點。
然后……
直到出了郡公府,申屠明光都是懵的。
坐進(jìn)馬車?yán)锖螅嫔珡?fù)雜的掀開車窗簾子,看到凌晨笑嘻嘻的站在大門口,開心的朝著自己揮手告別,不知道在傻樂個什么。
這什么情況??
申屠明光回過神來后,臉頰微抽。
不是……他有病吧?
說吃飯,真就只是吃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