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個什么樣的人？
他是一個自古不曾出現，往后也大概不會再有的人。”
——《大鄭往事》，作者佚名。
尋常人如果身處漩渦中心，或者跟當朝大佬杠上，就算不急的上竄下跳，那也多多少少會注意著點自己的言行舉止，約束自己的家人奴仆，步步謹慎小心，處處不留把柄。
哪怕自己本身就是大佬，那也不能例外。
而凌晨在東市最繁華的街頭上，擺下一盤象棋，誠邀天下英雄來與自己對弈。還公然擺下注臺，與挑戰者對賭誰輸誰贏。
參與者不限身份、性別和年齡，唯一的要求是必須先交五文錢，才有資格與他對弈，頗有《大多數》里公園老頭的散財童子風范。無數想要借此發家致富，或者走投無路的人都前來排隊與之一戰，棋癡之名揚于汴京。
至于為什么不是圍棋，這你少管。
他的心態好到足以讓敵人懷疑人生，讓那些想要打壓他、打磨他的人難受的要死。別的不說，光是這份穩如老狗的心性，就不是誰都能夠具備的。
人們有理由相信，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那么只會有兩種生物存活下來——蟑螂和凌晨。
李開云和唐秉聞私底下喝茶時還探討過這個問題，咱倆真的要跟這么個玩意杠嗎？實在不行繞過他算了，感覺稍微有點自降身份啊……
但是倆老頭一合計才發現，根本就繞不過去，不制裁他，一切白搭。
怎么說捏，就像你去燈光昏暗、粉紅色的發廊點了個微胖，結果來了一座山，不上難受，上了更難受。
東市街頭，人群熙攘。
凌晨擺下的臺子附近，只有段平和解二降人，但一切都秩序井然，沒有人喧嘩或者吵嚷。普通百姓或許不認識相貌平平的段平，也不懼怕平易近人的凌晨，但對解二爺還是保持尊重的。
畢竟當年拖把沾屎、猶如呂布在世的都市傳說，還停留在人們心中。
“想挑戰的人排好隊，一個一個來~”
凌晨伸長脖子朝著長長的隊伍喊了一句后，便對著眼前窮困潦倒、連衣服上都滿是補丁、神情灰暗的讀書人裝束的年輕男子說道：
“喏，往袋子里丟五文錢，你先。”
年輕男子表情略微有些緊張，大鄭雖然風氣比先周好，可他到底是白身，區區平民，與郡公級別的大佬對弈，說不緊張是假的。
可窮困潦倒的處境，逼迫著他不得不鼓起勇氣挑戰凌晨，這是他目前唯一能夠以小博大、還不用擔心被算作非法收入的賺錢途徑了，還不用收稅。
看到對方挪了炮后，凌晨先上馬，然后開始跟對方閑聊了起來——
“哪里人啊？”
“回……回官人，草民是……河東解良人。”
“哦~”抬手將車沖進對方的地盤中后，凌晨一手扶著膝蓋，一手撐著下巴，摸著胡茬，以一種極具侵略性的坐姿審視打量著對方問道：
“來汴京做什么？科考還是投奔親戚？”
“秋闈結束，草民學藝不精，以至于名落孫山。汴京米貴，來時湊的盤纏也花的差不多了，正……正不知如何是好，聽聞您以棋會友，借由布施，草民就……就想來試試……”
凌晨聽后哈哈大笑起來：“借由布施？你想多了哥們，我可不會因為你悲慘的遭遇就選擇手下留情，更不會給你放水，想贏錢賺盤纏，當然可以！不過，你得有那個本事！
如果沒有的話，你僅剩的這點錢也會被我拿走的，老老實實的找個活計去做，脫去你的孔乙己長衫，不然我怕你不是變成流浪漢，就是餓死在回鄉路上啊~”
落魄書生聽的心頭微微一驚，他還以為這是眼前的大人物閑的沒事來街上撒錢賺名聲，沒想到是自己想岔了！
一念及此，落魄書生下棋的速度也慢了下來，低著頭用眼睛死死盯住棋盤，在心中不斷的推演棋局的變化，處處謹慎小心，惹的后面的人都有些不耐煩。
“你下啊倒是！磨蹭什么呢？”
“就是，一步棋要思索小半刻鐘嗎？都似你這般模樣，后面的人還下不下了？”
“年輕人，你快點，老朽一會還要去學堂接孩子。”
“行就行，不行就拉倒，想一會是什么回事嘛！”
凌晨大開大合，橫行無忌的吃掉對方的棋后，雙手抱胸好整以暇的看著對方。
這哥們可能是因為心情緊張的緣故，額頭上已經布滿了細密的汗水，眼中眸子左右上下不停的移動，大腦跟計算機處理器一樣瘋狂運轉，汗水蒸騰再加上秋日清晨涼爽的緣故，竟然真的能看到絲絲白煙從腦袋頂升起！
真·CPU冒煙，超負荷運轉。
凌晨饒有興趣的以棋會友，觀察和與之對話，了解每一個人來到這里的理由。他們有的是因為缺錢，想用技術賺點生活費；有的是因為喜歡下棋，想跟凌晨切磋一下棋藝心得；還有的想在象棋這塊領域打敗凌晨，好在以后的簡歷投遞上，往取得過的榮譽那一欄里填上——“擊敗過（前）殿帥。”
這也不算說謊，反正你又沒說從哪一方面，又不是非得拳腳身手領域。
而在棋局設立點旁邊的街面上，王審琦手握一根竹竿，竿頭是一塊包著的布，他正沾著水在平整的地磚上寫字。
小伙子已經長的跟凌晨一樣高了，年紀輕輕就寫得七八種不同風格的字體，沉穩內斂，端莊大氣，人字如一。
周圍人在等待挑戰凌晨的過程中，無意間瞥見他寫在地上的字以后，紛紛點頭稱贊。
“那是誰家兒郎？只用一根竹竿就能寫出這么多種風格不一的行字……”
“這一種蒼勁有力、那一種飛白窈窕、還有那種，銀鉤鐵畫……”
“哎呦呦，小小年紀不得了哦~這要假以時日，怕是我朝也要出上個王羲之、張旭之流也說不定~”
“嗯~是極是極~~”
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對王審琦的字跡贊不絕口，年紀輕輕能做到這一步，可見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
行書對奏，先入為主的便是字體，這是一個人功夫和底蘊最直觀的體現，卷面整潔，考官才有心情看下去，看你寫了個啥。
一上來就龍飛鳳舞鬼畫符，誰特么有心情、有功夫看你寫了個什么鬼東西？去我的廚房灶門發光發熱去吧~~
“哼！這字寫的又雜又繁，充滿市井俗氣，還帶著一股投機取巧的邪氣，上不得臺面！”
這個世界就是一片巨大的彈幕評論區，每當氣氛融洽、和諧美好的時候，總會有那么幾個為杠而杠或者喜歡特立獨行的人站出來，彰顯自己的與眾不同和見解獨到。
也有可能是想通過踩低別人來引起大家的注意，滿足自己空白空虛的內心。
一個灰胡子的老頭拄著拐杖，在兩個秀才模樣的年輕人的攙扶下，站在挑戰凌晨的隊伍中間，對著王審琦的字跡指指點點，言語中頗有一股不屑和蔑視之意，總結下來就是：沒一句好詞兒~
旁邊眾人聽得瞬間就不樂意了。
“你這老丈，人這孩子寫的確實不錯，但凡讀過點書，識的個字的都能看得出來，你又何苦貶低？”
“就是，有這樣天資聰穎的后起之秀，不也是我大鄭書法界的幸事嗎？假以時日稍加雕琢，未必不能開宗立派，為我大鄭添上輝煌一筆！”
老頭冷哼一聲，還沒開口，他旁邊的那家一臉尖酸相的秀才倒是先開口了——
“嚷嚷什么呀？你們懂什么呀？我老師可是國子監教授，對古今字體研習了大半輩子，難道還比不得你們這些門外漢有眼光？”
“就是就是，我老師的字都不敢說開宗立派，比肩草圣書圣，一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不過是摹的幾番取巧外象，就把你們這些不懂裝懂的人哄的人云亦云，真真是笑死個人~”
眾人面面相覷，國子監教授……那確實很權威了，他說這字不行，誰又能有資格與他爭執呢？
王審琦終究還是少年心性，雖然隨了王臣鶴不張揚、不鋒芒的性格，但少年人怎么可能服氣？不是你老你就有理的，拿出真本事來讓我服氣！
只見他恭恭敬敬的走到這位所謂的國子監教授和他的兩個門生面前，先執學生禮，而后不卑不亢的把對方給架了起來——
“小子年輕無知，在街上胡亂寫的幾筆，蒙混幾聲夸贊。原來不知竟有高師大家再場，不知小子能否請您親自下場演示、傳授一番，也好糾正我的邪氣？”
王審琦的謙遜態度讓那位國子監教授很是受用，這就是國子監的招牌效應。
我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念你年輕，走錯路也是正常的，浪子回頭金不換，犯了錯誤及時糾正過來，善莫大焉~”國子監教授捋著胡子先是習慣性的打壓說教一番后，從王審琦手中拿過那截竹竿，皺著眉看了看頭上的布包，不禁露出嫌棄的表情來——
“你這……哎，你得書寫器具就不合規矩，君子……巴拉巴拉……所謂文房四寶，筆墨紙硯，筆乃是排在第一位……巴拉巴拉……”
王審琦靜靜的聽著他唾沫橫飛的教誨，一點也不著急或者浮躁，讓周圍人看到了一個謙遜好學、勇于承認錯誤并且積極改正的好孩子形象。
反觀那位國子監教授，喋喋不休的引經據典，三句不離“你還小”、“我很懂”、“好好學”，真是令人生厭！
你踏馬倒是寫啊！
說這年輕孩子不行，那你倒是把行的書法寫出來讓我們看看啊！
是真牛逼，還是吹牛逼，寫出來不就知道了？
“哎我說老丈，這孩子又不是你學生，你操哪門子閑心？說他寫的不好，你倒是寫筆好的出來給我們開開眼啊！”
“就是，光說不練假把式，嘴上說誰不會啊？真要讓人服氣，還得拿出真本事來！國子監教授的親筆，我們這些尋常人，還真沒怎么見過~”
“教授，您就別磨蹭了，落筆吧！也讓我們這些俗人見識見識，什么字叫做一身正氣，叫做書法正統！”
見周圍人已經不耐煩了，起哄聲不絕于耳，這位國子監教授這才意猶未盡的停止了對王審琦滔滔不絕的說教，哼著鼻子看了一眼周圍無數雙沒有見識的目光，將竹竿伸進木桶里，沾了點水。
“噗嚕嚕嚕~~”
拉了坨大的。
這位國子監教授寫的字，既沒有粗細之分，也沒有筆頭筆鋒，更別說飄渺行意或者巍然大氣了，只能說勉勉強強能認出來是漢字。
“什么啊？這啥呀？我兒子在學堂才兩年半，寫的都比這好！”
“往地上撒把米麥，雞踩出來的也比這個強吧？你真是國子監的教授？我感覺我也能去國子監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圍人紛紛放聲大笑起來，無情的嘲笑著國子監教授和他那狗爬一樣的字體，聽的他面紅耳赤，一陣青一陣白的，不禁出言咆哮道——
“一群不識好歹的東西！老夫這字乃是集眾家之百長，無相勝有相！比那些博人眼球、只顧行而不顧意的浮華強多了！你們這些門外漢，不懂便罷了，竟然妄加非議，甚至還敢編排國子監！”
“國子監？國子監怎么了？國子監就可以睜著眼睛說瞎話，兩嘴一張胡說八道嗎！”
“就是，那字寫出來不就是給人看的？你寫的跟屎一樣爛，還有臉說那少年寫的差？”
“這人啊，越活越不要臉了！我要是老了這樣，勞煩諸位把我打死，省得出來給兒子孫子丟人！”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周圍頓時爆發出一陣大笑聲，連坐在不遠處下棋的凌晨都被逗的噗嗤一聲，王審琦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一言不發的垂著雙手立在氣急敗壞的教授身后，安靜平和。
最后，這位國子監教授實在忍受不了眾人的嘲笑，舉起手中的竹竿便朝著人群揮去。
凌晨摸了摸旁邊布魯斯的狗頭。
我們認為您可能遇到了一些麻煩，正在為你派遣金牌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