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政馬書翰已經傳出話來,蜀州所有擁有功名之人都須參加,不到者革除功名,且永不允許參加科考。”
陳云帆看著陳逸正色道:
“先前你錯過兩次歲考,便是有金陵書院給你作保,你也已經從廩生降到附生。”
“這次你若錯過,后果可想而知。”
見陳逸默不作聲,他繼續道:“再有,馬書翰還上書朝堂提請圣上,改了六等黜陟法部分內容。”
“哦?改了什么?”
陳逸知道六等黜陟法,其實是類似“優良中差”或者“甲乙丙丁”的考評成績。
分“一等”至“六等”,一等最高,六等最差。
其中一等、二等獲得獎賞,三等相當于及格,不獎不罰。
而到了四等,就會受到責罰,一般都是由書院先生打手板。
五六等更不用說,輕者趕出書院,重者革除功名降為童生,重新來過。
陳云帆神色難得認真,道:“三等之下,酌情革除功名。”
“酌情?”
“是,除了學政的評價外,還會詢問蜀州布政使司、書院先生以及長者建議,是為‘酌情’。”
陳逸明白過來,等于是有了一定的操作空間啊。
所謂的衙門、先生等評價,關鍵還在于“人”。
這些人選得好,那么蜀州生員自然可以得到類似往年的結果。
若選得不好……那就不知道會是什么結果了。
驀地。
陳逸想到先前在貴云書院時,聽到李懷古和岳明先生兩人的那些話。
——那位蜀州學政馬書翰邀請岳明先生擔任本次歲考的副考官之事。
記得當時岳明先生曾說他和馬書翰不和,馬書翰邀請他擔任副考怕是存心刁難。
陳逸想著,不動聲色的問道:“馬學政什么時候有了這決定?”
“他昨日來布政使司說的。”
“我看他那語氣,顯然是想為蜀州生員好好教授一番。”
“也不知他這樣做有什么好處,不知所謂。”
見陳云帆罵罵咧咧,陳逸心下了然,笑著問道:“兩位布政使沒有異議?”
他知道大魏朝中,一州學政的官職不高,頂多從四品。
比之劉洪、楊燁相去甚遠。
但學政并非地方官,而是類似“欽差”官職,通常是由圣上欽點委派,考核一州讀書人成績。
這也造就學政一職的特殊性——他們可以直達天聽。
想來劉洪和楊燁即便不滿意馬書翰的做法,怕也不會太直接的表露出來。
陳云帆喝了一口酒,不屑的說:“楊大人自然是不滿的,他本就主持蜀州學事,怎可能任由姓馬的胡來?”
“可架不住劉洪答應下來啊。”
陳逸微一挑眉:“劉大人支持?”
他心下合計。
算算時日,岳明先生應該已經找到楊燁將副考官一事給婉拒了。
難道馬書翰奏請六等黜陟法修改一事,提前知會了劉洪?
可他同意的目的為何?
要知道蜀州生員歲考不過,對劉洪這位主政一方的大臣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除非是他們二人一起商議的。
陳云帆嗯了一聲,放下酒杯,繼續勸說道:“我猜姓馬的沒安什么好心。”
“這次你還是參加一下,以你的才學,通過歲考輕而易舉。”
陳逸臉上露出些笑容,點頭道:“兄長這話說的在理。”
先前他就已決定參加這次歲考,何況如今這種莫名其妙的境況?
他倒想看一看馬書翰……或者劉洪這位布政使想做些什么。
陳云帆瞥了他一眼,哼哼道:“從小你就跟一頭犟驢似的,難得你這么聽勸。”
不過他也知道,若不是近五年意外,陳逸估摸著早就高中出仕,沒可能落到今日田地。
歸根到底,他還是要詢問母親崔鈺才能清楚內中緣由。
吃吃喝喝,說笑一番。
大多數時候都是陳云帆在說,諸如布政使司衙門公務繁忙,他這位參政可算倒了大霉。
“蕭東辰這一死,衙門內參政就剩我一個,原有的公務要處理不說,他那邊的也要我兼顧。”
“若不是李懷古幫襯,我怕是一點空閑都沒。”
見他提及蕭東辰,陳逸自是清楚緣由也知道他死不足惜,可蕭婉兒終歸神色有些不自然。
一旁的崔清梧見狀岔開話題,笑道:“云帆哥哥這么辛苦,也是收獲頗豐。”
陳云帆聞言挑了挑眉,接著便略帶得意朝陳逸說道:
“清梧說的沒錯,為兄做了那么多事,年末功績考評至少也得是個甲。”
陳逸知道他又炫耀起來了,暗自笑了笑,面上卻也恭維幾句。
“兄長剛剛高中就被圣上器重,封為蜀州布政使司參政,以后仕途應也是一帆風順。”
哪知陳云帆面上笑容消散幾分,撇嘴道:“那位可沒這么好心。”
“哦?還有緣由?”
“眼下還看不出來,但以我在京都府的見聞,那位雄才大略,所行之事從不會無的放矢。”
“他將我與李懷古發配來蜀州,估摸著以后還有其他安排。”
陳逸自也有這猜測,原本還曾猜測陳云帆來蜀州是為了接任楊燁成為右布政使。
如今見陳云帆說得這么直白,他心里反倒又有些疑惑。
或許那位坐在龍椅上的皇帝,在蜀州這張棋盤上在下一盤更大的棋。
這時,崔清梧起再次身為兩人倒滿酒水,笑著說道:
“今日算是家宴,還是不說衙門中的事了吧?你說呢,婉兒姐姐?”
蕭婉兒看了看陳逸,見他面帶笑容,便也點了點頭。
崔清梧將他們神色看在眼里,臉上笑容不免燦爛幾分。
這兩人……有些不對勁呀……
未時過半,酒足飯飽。
陳逸和蕭婉兒等人方才起身離開。
崔清梧和陳云帆跟著來到店外相送。
崔清梧取代春瑩給陳云帆撐著傘道:“婉兒姐,過兩日酒樓生意平穩,我再前去蕭府拜訪你。”
蕭婉兒輕輕頷首,微笑說隨時恭候。
反觀陳云帆和陳逸兄弟倆就沒那么客套了,只隨意的說笑打趣幾句。
可陳云帆見是陳逸仍是沒事人般,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逸弟如今名聲在外,書道圓滿,又是貴云書院的教習,以后難免會惹來旁人妒忌。”
“有時間,你得多多修煉武道,免得被一些不長眼的人打上門。”
“兄長才是要小心些,你這狀元郎風頭無兩,且還沒成家,沒準哪天就被人擄走成婚了。”
沒等陳云帆開口,旁邊聽到兩人對話的崔清梧登時開口道:“誰敢?!”
陳云帆瞪了眼陳逸,無聲說哪壺不開提哪壺,轉而擺手道:“逸弟戲言,不能當真。”
接著他看向蕭婉兒:“婉兒姑娘,以后可得讓我逸弟多多修煉武道才行。”
不過顯然,他這話的效果約等于沒有。
蕭婉兒只是溫和笑著,美眸落在陳逸身上,并不去回應。
見狀,陳云帆悻悻然閉上嘴,暗自嘀咕幾句,擺手打發陳逸離開。
等著吧,早晚打得你低頭喊兄長厲害。
陳逸可不知道陳云帆心里的想法,互道再會,便帶著蕭婉兒回返蕭家。
隱約中,他還能聽到陳云帆和崔清梧的對話。
諸如你別擔心,逸弟真的只是戲言,我的實力你還不清楚之類的。
大抵是先前陳逸說得那些話起了作用,使得崔清梧有些擔心。
說說笑笑間,陳逸幾人身影各自散開,消失在雨幕之中。
可在不遠處的裁縫鋪子里,卻有一位穿著小廝麻布衣裳的中年人打量著他們。
他看了片刻,臉上露出一抹微笑。
鸞鳳,雛鳥,陳大公子……
這幾人來了蜀州后,倒是都與先前變了模樣。
想了想,他朝身后的掌柜招手道:“聯絡鸞鳳,今晚子時來此一會。”
“是……”
……
難得的外出時日,讓蕭婉兒心情好了許多。
除去桐林鎮上的醫道學院選址確定外,她還是第一次這般輕松的與友人在外用飯。
不像先前她和陳逸去迎春樓赴劉昭雪的約,這次她跟崔清梧、陳云帆等人相處起來,并不覺得拘束。
當然,也跟陳逸在旁有關。
總而言之,蕭婉兒心情不錯。
即便下午她在佳興苑內忙忙碌碌時,臉上也都帶著笑容。
“娟兒,將這幅簡圖給賴師傅送過去,再請他帶人去趟桐林鎮看一看,盡快給出詳細的圖紙。”
“是,小姐。”
“翠兒,你去問一問無戈何時回來,今晚在苑內用飯。”
“還有畫棠嗯……辛苦你去一趟春荷園,告訴妹夫一聲,另外也讓他給二妹寫封回信。”
眾人散開后,蕭婉兒來到書房,取出紙筆,也開始給蕭驚鴻寫回信。
[二妹親啟,家中一切安好。
祖父身體康健,只是最近在操心三鎮糧草一事,食宿有些影響。
好在祖父已經想到法子解決……]
蕭婉兒筆鋒略微停頓,腦海中浮現陳逸近來境況以及那首詞,遲疑著寫道:
[中秋當晚,輕舟所寫詩詞,二妹應是聽說了吧。
依我之見,他應是以詞抒情,應是在想你……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你看多美的詞句?]
寫到這里,蕭婉兒悠悠的嘆了口氣,臉上卻是露出幾分輕松神色。
“二妹,我就任性這么一次……”
待收好書信,蕭婉兒起身帶著翠兒前往清凈宅。
昨晚她和陳逸商議之事,總歸要問過老太爺的意見。
不僅是為醫道學院選一位合適的院長,她也希望這大魏朝真的有神醫來蜀州。
那樣,或許真能治好老太爺的重病。
春荷園內。
沈畫棠來時,見身在書房的陳逸正在作畫。
她只看了一眼,便開口轉達蕭婉兒吩咐。
陳逸聽完,點了點頭,“稍晚一些,我寫好送過去。”
沈畫棠略有遲疑,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躬身行禮后轉身離開。
現在不比以前。
那時候陳逸剛剛入贅蕭家,加之大婚當日逃婚,她對陳逸感官很差。
如今隨著陳逸名聲大噪,蕭家上下對他的態度都已有所改觀。
不但蕭婉兒和蕭驚鴻二人,連老侯爺都對陳逸照拂有加。
更不用說一直跟在陳逸身側的蕭無戈。
沈畫棠清楚這些,便也沒辦法再像當初那樣直言不諱。
想到這里,她嘆了口氣:“如此,我也只能對不住驚鴻將軍了。”
沒辦法,她只能當做無事發生。
陳逸自是不清楚旁人想法,寥寥幾筆畫完一幅山水之后,他便開始給蕭驚鴻寫信。
這次他沒再像以往那樣寫一首詩詞,而是以“夫君”身份寫了封家書。
諸如噓寒問暖、笑談近況。
不過在末尾處,陳逸想了想補上了一首詞,且還特意用出圓滿境界的行書:
“雨線風針織晚秋,笑予多事愛登樓。”
“書成雁字云初破,心共江湖浪自休。”
“但囑加餐憐菊瘦,莫因遠別怨舟遲。”
“人間自有煙霞侶,不羨鴛鴦只羨鷗。”
一片意境浮現籠罩書房之內,并沒有像《水調歌頭》那般籠罩曲池。
可秋日雨天破曉之中,仍能看到陳逸和蕭驚鴻兩人并肩而坐的身影。
陳逸抬頭看了一眼,臉上露出些笑容:“夫人,看在我這般用心的份上,以后還望你多多包涵啊。”
他別無所求,只希望蕭驚鴻以后發現他做的那些事后能打得輕一些。
想著,他便補上后面的一些字句。
[《秋日寄內》以詩共勉。
最后,我已決定參加今年歲考,只為應付了事,你不用多想。
先前你我約定,我牢記于心,望你也是。]
什么約定?
當然是陳逸一輩子在蕭家當個閑散贅婿的約定。
雖說因為蕭家境況,他不得不暗中出手幫襯,但他可沒打算一直勞心勞力。
等他確定蜀州那些牛鬼蛇神都被清理后,他依舊想過上“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好日子。
陳逸吹干墨跡,找出信封裝好,目光落在窗外。
這時候雨勢更大。
轟隆隆的雷聲中,冷風直刺刺的吹卷花草林木,落葉與花瓣飄蕩間被雨水打在石板上。
一片迭著一片。
嘈雜,卻又難得的靜謐。
陳逸喜歡自然、安靜,不論是晴天還是雨天,他都喜歡。
他唯一不喜歡就是麻煩。
尤其不喜歡有人打擾他恬適淡然的生活。
好比劉洪、馬書翰,好比隱衛和那些金主,好比蘭度王以及林懷安之流。
“你們算計蜀州,本來與我無關,但你們千不該萬不該將蕭家卷入其中啊。”
即便陳逸知道蕭家之于蜀州乃是避不開的一環,他仍希望那些人能主動避開蕭家。
至于那些人能不能避開,就不在他考慮范圍了。
隨后陳逸便繼續作畫磨煉畫技,融合畫道玄奧。
別說,進境喜人。
加上先前兩日,他攏共畫了百幅左右就吸收完小成畫道,將水墨畫提升至熟練巔峰。
唯一可惜的是,水墨畫重意不重形,畫山水很有韻味,畫人就不太夠用了。
因而在吃飯之前,陳逸又開始研究其他畫法。
諸如白描、工筆重彩等。
最終倒也被他想到了辦法。
“以意為先,融合水墨、白描、工筆彩繪于一身就是了。”
陳逸想得很簡單。
他有畫道傍身,本就對各種畫法有玄奧指引,那么只要能達到他想要的效果,什么畫法又有何關系?
無非就是多耗費些時日習練畫道罷了。
有了決定,陳逸便也不著急了。
眼見天色已晚,他接著喚來小蝶收拾好書房。
待蕭無戈回來后,幾人用過晚飯,便都各自回房休息。
一場秋雨一場寒。
秋日就適合早睡早起。
可惜的是陳逸回到廂房后,只修煉了一個時辰四象功,就爬起來換上了夜行衣。
趁著雨夜無人,他悄悄離開蕭家直奔川西街上的宅子。
王紀、張大寶早已在此等候。
陳逸一邊讓張大寶給他易容,一邊朝王紀問道:“那封書信翻譯好了?”
王紀連忙取出一沓紙,并將最上面兩張遞給他,神情凝重的說:
“大人,這封信上的內容有些……您還是自己看吧,小的實在不敢多說。”
下午他多留了個心眼。
在找人翻譯那封信時,他特意將上面的內容抄錄幾十張紙上,待翻譯完拼湊再拼湊起來。
盡管其中有部分語句不通,零碎,但是并不影響他看出信上的具體內容。
不看不知道,這一看直接駭得他心驚膽戰。
陳逸瞧了他一眼,猜到些信上內容,便只平靜地看了起來。
[蘭度王大人親啟,鄙人冀州商行林懷安,代我家大人向您問好。
先前兩次,您與我冀州商行交易了結,商行上下很是欣喜,此番林某便想與您再交易一場。
精鐵一萬石,重甲馬鎧兩千副,精鐵百煉刀兩千柄……]
陳逸看完,微微皺眉。
冀州商行?
貌似晌午那位賈余志提到過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