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jiān)鹿廨x如霜。
星星點(diǎn)點(diǎn)之中,兩道身影高懸在夜空上。
一人白發(fā)幾乎垂到膝上,一身紫色道袍,面容雖有些滄桑,胡子稀疏,但也有幾分玩世不恭。
一人長發(fā)飄然,俊美如妖,身穿黑袍,腰掛三尺青鋒。
那雙狹長眼眸俯瞰著下方的蕭驚鴻,略有探究。
正是剛剛從蜀州府城趕到烏山互市的“白大仙”公冶白與其弟子——水和同。
蕭驚鴻仰頭打量著兩人,半甲面具下閃過一抹思索,驀地開口道:
“您,是白師伯?”
“驚鴻師侄,沒想到你還能認(rèn)出老夫來。”
白大仙哈哈笑了一聲,腦后白發(fā)微晃,人便落在她身側(cè)。
水和同緊隨其后,躬身一禮:“風(fēng)雨樓,水和同見過蕭師妹。”
眼見兩人笑容和善,一旁神色戒備的蘇枕月放松下來。
不待蕭驚鴻開口,她便默默退下去,替三人準(zhǔn)備茶水。
蕭驚鴻自是沒去理會這些,目光一一看過白大仙與水和同,抱拳道:
“驚鴻拜見白師伯、水師兄。”
白大仙擺了擺手,“無需多禮。”
“老夫冒昧前來,你不怪罪老夫無禮便好。”
“師伯說笑,驚鴻不敢。”
蕭驚鴻說著,便伸手比了個“請”的手勢,當(dāng)先帶路道:
“師伯,師兄,還請跟我到靜室一敘。”
先前她從山婆婆那里得知白大仙重出江湖時,還沒覺得有什么異樣。
可在裴乾路過烏山互市告知她,白大仙會來蜀州時,她隱約察覺會見到對方。
無他。
只因?yàn)樗膸煾咐顭o當(dāng)與白大仙的關(guān)系。
不一會兒。
三人來到一座木屋內(nèi)。
說是“靜室”,比之蕭驚鴻的住所還要簡陋些。
一張桌子,五把椅子。
油燈懸掛于房梁,昏黃光芒灑下,幾道影子搖搖晃晃占滿整間靜室。
三人落座。
蘇枕月端來茶水,放在三人面前,接著便退出靜室,守在門口。
蕭驚鴻微一沉默,平靜開口道:“師伯見諒,互市還未建成,條件簡陋。”
白大仙笑著搖頭:“無妨。”
“老夫此番與和同前來,僅是路過,你無須太過在意。”
“何況你師父日前傳信來,交代我來蜀州時,代為照顧你一二。”
頓了頓,他打量著蕭驚鴻,再次搖頭道:“李無賴不實(shí)誠啊。”
“你這孩子如今修為、技法已經(jīng)登堂入室,又何須旁人指點(diǎn)?”
些許夸贊,蕭驚鴻自是沒放在心上。
她更在意的是“李無賴”。
似乎白大仙與她師父李無當(dāng)?shù)年P(guān)系比預(yù)想中的更親密一些。
“師伯過獎,驚鴻近年來忙于軍務(wù),疏于修煉,有愧師父厚望。”
“你如此年紀(jì)修為臻至二品下段,劍道圓滿,槍道圓滿,又怎能說是‘疏于修煉’?”
白大仙一眼看破蕭驚鴻的真正實(shí)力,笑呵呵的指著旁邊水和同說:
“老夫這劣徒,與你年紀(jì)相仿,修煉十年,也不過是將拳道修煉至圓滿境界。”
“劍道比之你來,差出了一條赤水河。”
水和同微微低下頭,語氣嘆服道:“蕭師妹天資超絕,在下佩服。”
“若不是你受軍伍所累,兼修槍道,如今劍道造詣怕是已能比肩李師叔了。”
蕭驚鴻眼眸落在他身上,“師兄過譽(yù)了。”
“師父劍道已近于‘道’,驚鴻便是再修煉十年仍難以望其項(xiàng)背。”
水和同聞言笑了笑,只當(dāng)她是自謙。
反觀白大仙卻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驚鴻所說不錯。”
“李無賴他無賴歸無賴,劍道天資世所罕見,鮮少有人能夠比肩他的。”
“不過驚鴻丫頭你也不用妄自菲薄,給你十年時間,超越你師父也不是不可能。”
蕭驚鴻微微低頭,算是默認(rèn)。
自家知道自家的事,她很清楚自身劍道天資有多強(qiáng)。
別說十年那么久,便是給她五年時間,她一樣有把握讓劍道有所突破。
奈何軍伍之中,槍道更擅長殺伐,她分心修煉之下,進(jìn)境便都會慢一些。
寒暄幾句。
蕭驚鴻詢問道:“師伯此番下山,所為何事?”
白大仙早有預(yù)料她會有此問,笑著回道:“近來老夫夜觀天象,蜀州紫微垣動,索性來瞧一瞧。”
蜀州紫微垣動?
西方有兵燹(xian)之憂?
蕭驚鴻略懂卜卦,自然清楚方士術(shù)語。
所謂的兵燹邊上戰(zhàn)爭如同燎原之火,所到之處,一切焚毀。
這意思……蜀州會再起兵戈?
蕭驚鴻微微皺眉,心下便浮現(xiàn)出近日得知的幾樁大事。
難道婆濕娑國那幫馬匪當(dāng)真要東進(jìn)不成?
“師伯,蜀州當(dāng)真要有大變?”
白大仙擺手道:“老夫一向看得不準(zhǔn),你這丫頭無須太認(rèn)真。”
“這……”
旁邊的水和同看出蕭驚鴻欲言又止,笑著附和說道:
“師父方才來得路上又瞧了瞧天象,說蜀州之地人杰地靈,必能逢兇化吉。”
“……”
蕭驚鴻看了看兩人,抿嘴道:“師伯勿怪,驚鴻有些孟浪了。”
關(guān)心則亂。
她倒的確多想了一些。
白大仙卻是瞥了眼水和同,哼道:“為師要你多嘴?”
水和同苦笑一聲,“師父,您……您又何必讓蕭師妹擔(dān)憂?”
“你懂什么?”
“卜卦易數(shù),七分真三分假,實(shí)乃大道,老夫話未說完,你多嘴一說,豈不是讓老夫所說都變成了假話?”
“是……徒兒知錯……”
瞧著這對師徒斗嘴,蕭驚鴻暗自苦笑一聲。
白大仙與傳聞中的一樣,有些混不吝,絲毫沒有前輩高人的架子。
所幸他跟李無當(dāng)關(guān)系莫逆,倒是不會對她這位晚輩有什么壞心思。
想了想,蕭驚鴻開口道:“師伯,前些日子,山婆婆還提起您,說您到了蜀州,她……”
沒等她說完,白大仙抬手打斷道:“那老婆子巴不得老夫永遠(yuǎn)不來蜀州,無須理會。”
“老夫偏不如她意,來得光明正大。”
話音剛落,他似乎才意識到蜀州乃是山族地盤,話鋒一轉(zhuǎn)道:
“不過老夫此番前往烏蒙山的確有要事處理,驚鴻丫頭可別將老夫行蹤透露給她。”
“免得嗯……免得她暗中破壞。”
聞言,蕭驚鴻與水和同對視一眼,顯然都聽出白大仙話語中的古怪。
似乎白大仙與山婆婆之間糾葛頗深。
水和同小心的問:“師父,您和那位山婆婆以前認(rèn)識?”
“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
“想當(dāng)年老夫初入江湖,風(fēng)頭無兩,自然會引來一些別有用心……”
白大仙注意到兩個小輩的目光,咳嗽一聲說道:
“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倒是驚鴻丫頭你,這些年老夫久居風(fēng)雨樓,只從李無賴那里聽過你的事。”
“便連你大婚,老夫都未能給你準(zhǔn)備份禮物,實(shí)屬不該。”
蕭驚鴻笑著搖頭,“師伯歸隱許久,驚鴻這等俗事自是不能打擾您。”
“別說什么打擾,老夫這就……”
白大仙說著摸了摸身上,老臉一紅,旋即看向水和同示意道:
“好徒兒,你代為師表示表示。”
“……”
水和同無奈一笑,想了想,便從懷里取出一塊白玉方印放在桌上道:
“這是風(fēng)雨樓的信物,日后蕭師妹若遇到緊急之事,可以此號令風(fēng)雨樓弟子聽命。”
蕭驚鴻看了看他和白大仙,又看看桌上的白玉方印,沒再推辭。
盡管她這些年都在定遠(yuǎn)軍之中,但是對江湖諸多事情也有了解。
風(fēng)雨樓因?yàn)榘状笙傻年P(guān)系,早已是江湖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存在。
哪怕白大仙許久不出,幾名弟子經(jīng)營之下,風(fēng)雨樓的產(chǎn)業(yè)也已遍布大魏九州三府。
門下不乏武道強(qiáng)盛者。
就如眼前的水和同一般——兩年前就闖出“拳傾千里山河”的名號。
若是能得風(fēng)雨樓相助,蕭驚鴻日后在江湖上便有了一份助力。
“多謝白師伯,水師兄。”
白大仙見她收下,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老夫就知道你這丫頭不像你師父那般倔,早些年我就勸過他來風(fēng)雨樓跟老夫作伴,他死活不來。”
“若非前些日子來信,老夫還以為他死在哪個犄角旮旯里了。”
蕭驚鴻收好印信,自是不敢開口。
見狀,白大仙反而說得起勁,一一數(shù)落“劍圣”李無當(dāng)?shù)摹白镞^”。
從兩人年輕時一起闖蕩江湖,說到三十年前的比斗。
感慨,追憶,罵罵咧咧都有之。
說到興起,白大仙看著蕭驚鴻就要掐指,“來來來,今日老夫高興,給你這丫頭卜一卦。”
蕭驚鴻微愣,反應(yīng)過來后連忙咳嗽兩聲。
“師伯稍等,茶水沒了,驚鴻讓人給您添點(diǎn)。”
說話間,蘇枕月“闖入”進(jìn)來,給三人再次倒上些茶水。
自然也就打斷了白大仙的“卜算”。
待蘇枕月離開,白大仙放下手,砸吧砸吧嘴說:“無趣無趣。”
“你這丫頭跟你那夫君一樣,對老夫這手卜算易數(shù)有所偏見啊。”
“夫君?”
蕭驚鴻心下一驚,“師伯見過驚鴻夫君?”
白大仙點(diǎn)點(diǎn)頭,哼道:“那也是個滑頭,不但不讓老夫算一卦,還攔著老夫給他兄長卜算。”
蕭驚鴻心下一松,笑著說:“師伯見諒。”
“驚鴻的夫君乃是一位書生,未曾習(xí)武,加之他平常鮮少出門,不了解江湖事。”
“若是他怠慢了師伯,驚鴻給您賠個不是。”
聞言。
白大仙面上露出些許古怪,問道:“你夫君未曾習(xí)練武道?”
蕭驚鴻只以為他是在怪罪自己選了這樣的夫君,便點(diǎn)點(diǎn)頭解釋道:
“夫君乃是江南府陳家之人,自小鐘愛讀書,的確不曾習(xí)練武道。”
“但他來了蜀州后,家里也教了他一些樁功,只為強(qiáng)身健體。”
蕭驚鴻補(bǔ)充幾句,夸贊陳逸道:“好在夫君讀書的天分極高。”
“不僅書道有圓滿之境,還借此成為貴云書院的教習(xí),便連他的詩詞也有一番成就。”
“或許師伯聽過,前些日子那首《水調(diào)歌頭》就是驚鴻夫君所作。”
白大仙跟旁邊的水和同對視一眼,面上神色更加古怪起來。
“聽上去你那夫君……蠻好,呵呵……”
“所以,他也不會治病救人?不會舞刀弄槍?”
蕭驚鴻不疑有他,搖搖頭道:“師伯見諒,夫君他的確不會這些。不過……”
頓了頓,她迎著兩人目光道:“不過驚鴻對夫君甚是滿意。”
“不論他習(xí)練武道與否,都是驚鴻夫君。”
話音平靜,不知為何,她只覺得臉上升起了一股熱氣。
好在白大仙、水和同兩人都沒注意她的神色,面上都浮現(xiàn)些許笑容。
白大仙點(diǎn)點(diǎn)頭,笑容燦爛的說:“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你那夫君有學(xué)問,有書道,還有……總歸能幫到你。”
水和同聞言稍稍側(cè)頭看向其他地方,嘴角微微抽動道:
“師父說得是。”
“先前師父還夸蕭師妹的夫君乃是人中龍鳳。”
蕭驚鴻聞言又再次看向白大仙,“師伯,您,您沒有那個……”
白大仙自是知道她在擔(dān)心什么,靠到椅子上擺手道:
“這用不著老夫浪費(fèi)心力卜算,一眼便能看出他的不凡。”
蕭驚鴻松了口氣,頷首道:“驚鴻代夫君多謝師伯夸贊。”
“夸不夸的,他……驚鴻丫頭,如你夫君這般優(yōu)秀之人,日后你可得當(dāng)心些。”
“當(dāng)心?”
“常言道,讀書人最是花花腸子多,你當(dāng)心被他騙了。”
“師伯放心,夫君他不是那等奸邪小人。”
“那就好……”
白大仙應(yīng)了一句,心下嘀咕著那小子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沒想到隱藏這么深。
竟然連蕭驚鴻都沒發(fā)現(xiàn)他會武道之事。
奇也怪也。
那小子明明一身本事,為何要這般隱藏?
所幸那小子還算正氣凜然,否則老夫怎么都要拆穿他的把戲。
水和同雖也有不解,但這畢竟是蕭驚鴻家事,他不便多說什么。
沒過多久。
三人起身。
蕭驚鴻吩咐人給白大仙、水和同準(zhǔn)備了兩間木屋暫住。
安排妥當(dāng),她方才和蘇枕月歇息。
“將軍,白前輩此番來蜀州有沒有可能……”
蘇枕月小心指了指南面和西面,“有關(guān)?”
蕭驚鴻思索片刻,搖了搖頭道:“眼下還是等府城和都指揮使司的消息為好。”
蘇枕月點(diǎn)點(diǎn)頭,當(dāng)即道:“我這就去信兩封。”
待她忙碌開。
蕭驚鴻回顧今晚與白大仙的交談,好奇他來蜀州用意尚在其次,她想得更多的反而是陳逸。
“師伯他們似乎對夫君多有在意?”
……
亥時三刻。
蜀州府城外兩百里,赤水河畔。
柳浪一身黑衣斗笠,緊趕慢趕來到這里。
他打量一番。
借著夜色瞧見遠(yuǎn)處河邊端坐的身影,面上一松。
“老板,原來您早已到了啊。”
陳逸回身看了一眼,招手道:“剛來沒多久。”
接著他便轉(zhuǎn)過頭去,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遠(yuǎn)處的浮漂。
柳浪走來后瞧著他的樣子,咦道:“老板,您在垂釣?”
陳逸嗯了一聲,“小點(diǎn)兒聲,別把魚嚇跑了。”
柳浪微愣,看著浮漂下方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打圈的各種魚類,怎么看都不像會嚇跑的樣子。
不過他見陳逸這般認(rèn)真,便也坐在一邊靜靜等待魚兒上鉤。
“這么多魚,相信很快就有魚上鉤。”
哪知柳浪等了半個時辰,臨近子時,陳逸手里的魚竿動都不動一下。
他忍不住開口道:“老板,您要不動一動?興許那些魚會上鉤。”
陳逸身形不動,斜睨他:“你是在質(zhì)疑我的垂釣技藝?”
“嗯?”
莫名間,柳浪感到身上一寒。
“我……”
不等他再多說,陳逸一甩魚線,收起魚竿起身。
“既然你等不及了,那便開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