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中山王殿下已到宮門口。”
陳寶進殿來稟報道。
“嗯。”皇帝很平靜。
然后,陳寶小聲的補充道:“中山王殿下是騎馬到的皇宮外,身著素服。”
聽到這話,他的臉上才有了些表情。
很明顯的反感。
王駕不要,王袍不要。
皇帝給的一切,都不要。
那你這條命也是朕給的,你還要不要?
“讓他進來。”
皇帝冰冷道。
“是。”
陳寶徐徐退下。
皇帝拿起那張抄錄過后,字體都大了幾倍的信,再次看了起來。
沒有藏頭,沒有藏尾,也沒有暗示魏忤生如何去做。
當然,宋時安肯定是指望他將其救回來的。
只不過用的是感情。
所以忤生,你是帶著感情來的?
還是,帶著恨來的?
隨手將信揉成團,扔在了一旁。
皇帝就這么等著自己的兒子前來。
一會兒過后,魏忤生來了。
身上沒有一件皇室的東西。
“臣魏忤生,參見陛下。”
徐徐的,魏忤生匍匐跪下,崇敬一拜。
“是左將軍魏忤生,還是中山王魏忤生?”皇帝冷漠的詢問。
聽到這個,魏忤生徐徐的將一枚左將軍的官印放置于面前,然后再次一拜:“陛下,懇請讓宋時安歸虞。”
一下子,皇帝就惱火了:“你這是在威脅朕,就像那一日你威脅朕一樣?”
“沒有能夠威脅得了陛下,臣也不能。”魏忤生冷靜的說道。
“那你這是何意?”皇帝笑了,“要當一個諍臣,將朕架在昏君之上,說朕昏聵,縱容奸佞,殘害忠臣?”
皇帝說的已經非常嚴重了。
陳寶也嚇得不敢呼吸。
可這魏忤生就像是頭鐵一樣,依舊平和無比。
越是這樣,越讓人反感。
仿佛沒有軟肋一樣,
“陛下,臣不敢這么說。”
在應付完皇帝的發癲后,魏忤生道:“只是臣認為,國可以無魏忤生,而不能無宋時安。”
“莫要狂傲了,你們兩個,都可以無!”皇帝對這倆人的膩歪勁頭,終于忍無可忍,“你要逼宮,你要威脅,還不夠格!”
“陛下圣明,國可無宋時安,也可無魏忤生。”
魏忤生再次一拜,匍匐道:“臣愿意放棄一切爵位,俸祿,官職。也懇請陛下削掉宋時安一切爵位,官職,俸祿。至于北涼將士,請陛下善待,不要因為臣和宋時安的狂妄而遷罪。”
什么都不要了。
“反了!”
皇帝用力一錘龍椅扶手,頓時胸腔撕裂,連著喘息數次,抬起顫抖的手,指著面前這位毫無反應的魏忤生:“逆子!既然你如此掛念那個宋時安,你就跟他一起死,一起死!”
“謝陛下賜死。”
魏忤生再次一拜。
此刻,陳寶連忙跪到魏忤生的旁邊,著急的哀求道:“殿下何以如此!您可是陛下的皇子,為何說出這般氣話?您不知道,為了宋時安的事情,陛下有多么的操勞。為了您的事情,陛下有多么在意嗎!”
“他不知道,也不會相信!”捂著自己的胸口,皇帝痛苦的搖了搖頭,“他在恨朕,他從來都沒有忘記仇恨!”
“臣不敢。”
魏忤生也有些緊張起來,顫抖道。
“不敢?啊,不是不恨,是不敢。”苦澀的笑著,眼眶已經有了淚花,皇帝道,“朕錯了,作為一個爹,朕不僅殺了自己的兒子,朕還偏恨親生骨血,竟然將其取名為忤生。朕是何等的歹毒……何等的無道啊?”
“殿下,這可是您的父親啊!”陳寶也涕泗橫流的說道,“請說些真心話吧,莫要再拿鈍刀子,割一位父親的心了。”
“……”聽到這話,魏忤生也被淚花蒙了眼,低下頭,不由得哽咽起來。
但還是,沒有抬頭開口。
“朕知道,你恨以前的事情。朕沒辦法辯解,錯了,就是錯了。”皇帝道,“可朕當時,對你的恨,是因為對你母妃的愛呀。朕,是真的舍不得她啊。”
“殿下,您的母妃可是白身。有幾個美人,是出自白身?”陳寶也跟著勸和,苦口婆心的勸。
皇后,四貴妃,而后就是美人。
美人俸祿可是跟一個正三品的太守相當。
皇帝對陳美人,太過偏愛。
“朕不敢面對你,朕沒有臉去關心你。”皇帝嘔心瀝血道,“把親兒子取名為忤生,做了這般歹毒的事情,朕自覺有愧。諸多皇子之中,最優異的便是你了。誰敢在兩軍陣前,單獨去與那姬淵碰面?你的這些成就,朕夸不出口,朕想說一句,忤生能否原諒父皇……但哪好意思啊,不就是像那些市井里的刻薄父親一樣嗎?偏心別的孩子,等到出頭了,又回過來笑臉逢迎?”
這話,把陳寶感動的已經泣不成聲。
“你的一切,都是自己掙來的。朕,什么都不收回。”皇帝單手掩面,良久后道,“只求忤生,日后不要更恨朕了。朕,真的錯了……”
“父皇。”
突然的,魏忤生抬頭。
而且是第一次的,叫出了這兩個字。
皇帝一愣,錯愕的看著他,心靈極大的被震顫。
是惶恐,是緊張,也有一絲難以察覺但無法被忽視的喜悅。
“父皇。”忤生淚流滿面的說道,“忤生從來都沒有恨您,忤生只覺是自己哪里沒做好。所以,想要拼命的在您的面前得到認可。讓您能夠……看到忤生。”
“忤生,朕看到你了。”皇帝顫抖道,“你很好,你是諸多皇子中最好的。朔風沒有你,守不下來。這魏氏的江山,也坐不住。”
聽到這番話,忤生終于是放肆的哭泣起來。
情真意切,讓陳寶這個無根之人,仿佛都切身的感受到了,父子之間深厚且復雜的感情。
“父皇,忤生不是要威脅您。”這時,魏忤生真摯的看向皇帝,“宋時安是忤生唯一的朋友,我舍不得他。所以,我想讓他回來。忤生知道,大虞還有別的能臣,可忤生…只有這一個朋友。忤生能夠請求入燕作為質子,換宋時安歸國嗎?忤生,不想辜負這份情誼。”
“忤生。”皇帝在掙扎之后,說道,“朕也告訴你,朕不恨你,也不恨宋時安。朕要他留在燕國,就是知道沒有人能夠駕馭他,朕是為了讓這魏氏的江山傳的更久……”
“他不會欺凌四哥的,他也沒有那么大的野心。”魏忤生保證道。
“朕乃將死之人,只想看到你們兄弟,每個人都好好的活著。”皇帝堅持的說道,“為了不兄弟相殘,朕寧可這政治渾濁,也不要讓晉吳黨政演變成宮闈之亂。”
“父皇……”
“不要再說了!”皇帝錯開臉,忍痛的說道,“送殿下回去,什么都不要再說了。”
魏忤生還想說些什么,可對方已經不愿意再談。
“父皇,忤生退了。”
沒辦法,他只能夠顫顫巍巍的對著皇帝一拜。
而后,徐徐起身。
四目相對之時,父子之間,含情脈脈,情真意切。
抹著眼淚,魏忤生緩緩轉身。
背對著皇帝,走出大殿。
而魏燁那一臉的哀苦,也逐漸化作深沉,皇帝的威嚴重新回歸。
連陳寶都不敢繼續裝腔作勢,以免讓皇帝覺得他有暗中譏諷之意。
最是無情,帝王家啊。
要是沒有那個夢,似乎會沒有這一切。
可陳寶又覺得,哪怕沒有那個夢,依舊是逃脫不了的宿命。
皇帝怎么可能放心呢?
他永遠覺得魏忤生對他有恨,因此就更恨對他有恨的魏忤生了。
這是一個悖論。
魏忤生如若能夠原諒皇帝,兩個人就能和好。
可多疑的皇帝就是不相信魏忤生能夠真的原諒他。
這皇位,真的能夠把人搞變態的。
魏忤生帶著悲慟的情緒,一邊哽咽,一邊往前走。
直至,到了宮門之外。
吳王抬起頭問道:“忤生,如何了?你哭什么?”
魏忤生沒有說話,只是走到了他的身旁。接著,也緩緩的跪下,與他一起,匍匐向皇宮:“忤生,與四哥一起跪。”
一股暖流,在吳王的胸前回旋。
不愧是皇帝。
真是太厲害了!
無論做什么,都能夠把鍋甩出去。
忤生可能心里還有芥蒂,到時候宋時安也會有些芥蒂,可天下人會怎么想?
滿朝文武都反對宋時安歸國,然后吳王和魏忤生這對好兄弟,一起跪在皇宮一晚上,求皇帝要回宋時安。
皇帝將天下百姓的,還有士子的人心,全部都給自己收了下來。
并且更重要,此舉將他跟魏忤生兩個人完全的綁定在一起,是經過認證的一黨!
不管魏忤生怎么想,他就是自己最親密的朋黨。
“忤生,四哥一定會讓宋時安回來的。”吳王對他說道。
“謝四哥。”
魏忤生看向了他,微微的點頭。
宋時安必定要回來了。
可是魏忤生,卻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
跟想象中會有的喜悅不太一樣。
心里就像是落了千年的霜雪一樣,感覺不到溫暖。
時安,還有什么是真的?
魏忤生想問。
智如宋時安,一定能答。
可是他更想問。
時安,你是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