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路足足行了一夜再加上大半日,終于是在第二日的中午,總計行船五十里左右,到達了刺山縣。
雖然此縣臨大河,但并非是屯田的主要地區,畢竟多山川,因此此縣的縣令并未更換為原吳王黨,亦或者說宋靖的人。
當然,屯田乃百年大計,并非是幾個縣能夠運轉起來。
直接施行屯田開墾的縣有五個,以建興京縣槐郡為中心,但其余的四個縣離中心近,也會提供不少從佃戶之中脫離的人口。
“這個刺山縣的人口,登記在冊的在五萬六千人,按照最低的比例,四分之一左右的被蔭蔽,應該就是七萬左右。”
下了船后,疲憊的宋時安便與心月一同朝著離岸的方向,那些接近人煙的地方走。
“那按理來說,這些蔭蔽的民,都應當愿意參與屯田吧。”心月扶著他的胳膊,一邊走一邊道,“畢竟這是槐郡最窮的縣了。”
“上頭的想法肯定都是好的。”宋時安笑了,看向心月,打趣的說道,“就看下頭的人如何執行了。”
“你難道先前得到消息,知道這里的官場有些問題么?”心月好奇道。
不然為什么直接微服私訪這個地方呢。
“要考察出一個地方的問題所在,肯定是要去最窮的地方。”
宋時安直接道。
你不能調查了槐郡郡治幾家舉人家的生活水平后,就說槐郡百姓富庶且美滿。
那你干脆去皇城統計大虞人均GDP。
“那倒是。”
心月以前也是嬌生慣養的公主,但亡國之后才知道,他們家的那些苦難對于民生疾苦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不過她要復仇,純粹是因為恨。
“阿月啊。”
突然的,宋時安叫住了心月。
心月愣了一下,不解的看向他。
還沒等她開口,一對灰塵仆仆的臟手就糊到了她的臉上,揉揉捏捏好一會兒后,依舊是不滿意:“這太漂亮了,哪像是個農婦呀。”
心月不爽的咬了下唇,接著直接雙手撓頭,把順滑的長發抓得一陣凌亂,然后直勾勾瞪著宋時安。
“這不錯,有點破碎感了。”
心月其實也并非是嬌滴滴少女,扮演庶民女的違和感還好,純粹是因為太漂亮,在山溝溝的,太美麗是容易出事的。
在她這么一攪和后,宋時安也就不想折騰了。
沒用,她臉就長這樣。
“城離這里大概十里,從這里走過去的這一段,在刺山也算是不錯的了。”
離開渡口后,二人腳下皂靴的泥土逐漸凝干。道路的兩旁,恰好是兩側山脈下小塊的田畝,順著山腳綿延,秋收已過,稻茬間殘留的鐮痕像大地鞭傷,茅草屋零星聚集,形成一些些小的莊落,所謂富戶的院墻,也只是用三合土夯成。
“除開舉人以上的官家,這里登記在冊的人均田畝,好像也只是三畝半左右。”心月道。
一戶四人來算,總計十四畝。
畝產脫殼一百五十斤。
一年也就是兩千一百斤。
扣除掉稅收,僅剩不到六百五十斤。
平均一戶日消耗只有1.8斤左右。
“這基本上只能勉強糊口啊……”心月皺起了眉頭,“而且,還要服徭役。”
這些統計都直接說明了一點——從這里遷調人口,應該很容易。
畢竟在這里就算不是佃戶,擁有自己的土地,生存處境依舊比不了宋時安所描繪的屯田那般好。
“想純靠口糧糊口是不現實的,好在這里條件不錯,打獵和捕魚都算方便……”
就這么看下來的話,宋時安跟心月持相反意見。
屯田動力不足。
畢竟目前屯田成功的兩個地方,宜州和北涼,一個是暴動過后的流民區,一個是世家清除過后的守備區。
“前面好像有不少人。”
突然的,心月說道。
兩個人走了這么久,終于看到了一戶算得上富庶的大宅。
而且在宅門口,有足足近百人聚集著,皆弓背低首,看起來都是一些勞苦人民。
兩個人擠了過去,就看到在大戶前站著一個留著小撇小胡子,身著整潔青衣,相當瘦削,且看起來十分精明的中等個子男人,看起來相當生氣。
“兄弟,怎么了?”宋時安找人問話。
一個大哥看到他后,都沒有搭理。
“我們也給老爺干了這么些年,不管怎么說,不能不管我們的死活呀。”
人群最前面一個看起來像是意見領袖的老者哀求的開口道。
“什么叫不管你們死活?”官家反駁道,“你們哪一頓沒有吃的?”
“那我們也是給老爺種田了呀……”一個農婦道。
“怎的,還得感謝你們咯?”管家臉直接黑了,“你們本來就沒有田,不是老爺收留你們,讓你們有口飯吃,早就不知餓死在哪了!”
“那總得把結余的糧食給我們吧?”有人喊道,“我這至少還有八十斤糧食,沒結給我們,這可是有賬簿的呀,蕭官家。”
“什么結余的糧食?”管家當即義正言辭道,“現在朝廷要屯田,清查你們這些佃戶,你們還跟老爺要結余的糧食,你怎么不說說,把這些年老爺替你們交的稅清一清呢?”
這時,一個面容有些清麗,但體態寬闊,豐滿厚實,一看就相當能干的女人道:“咱們佃戶的糧,根本就沒有上稅!”
“誰說的?誰找死敢污蔑老爺漏稅!”
官家抬起手指,身旁的兩名家丁也怒目圓睜。
很快,那個女人就被村民拽了回去。
但她依舊是氣的不行。
“先前是你們說的,參加屯田都能三七分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管家嘲諷道,“是你們嫌老爺給你的糧少了,不太樂意干。這,不都是你們自己的選擇嗎?”
這話一說出來,這些百姓都低下頭,顯得十分懊悔。
之前說槐郡要屯田,還是那個救國英雄宋時安來,大家都覺得好日子要來了。
哪怕沒有田,也是直接三七分賬,這不比當佃戶好?
但大家畢竟有鄉土情節。
所以就去找管家商量,想繼續做佃戶,不過分成要改一改……
誰曾想到,老爺竟一怒之下遣散了所有佃戶。
“蕭管家,是我們先前錯了,不知好歹……”那位老者卑微的說道,“能否讓我們繼續給老爺種田?”
“現在知道錯了?”管家流露出了爽到極致的笑意。
老頭被盯得羞愧,但想到已然斷炊,心一橫,直接跪到了他的面前:“蕭管家,行行好吧!”
心月的血壓瞬間上來,攥緊了拳頭。
“蕭管家,行行好吧。”
其余老百姓,也紛紛下跪。
除了那幾個著實倔強的,覺得老爺還欠他們余糧的沒有。
其中就包括寡婦馬氏。
“告訴你們,沒用,屯田是宋府君的大計。”管家雙手舉起握拳,朝著東方,十分虔誠道,“我們老爺,堅決擁護宋府君!”
“我們也擁護宋府君,可是衙門不管我們死活……”老人抱住蕭管家的腿,眼淚道,“蕭管家,至少把這個冬天的糧先預支給我們吧?就算是借的。”
“關我什么事,滾蛋!”
管家一腳就將老頭踹翻。
心月氣得就要拔袖子里的刀,好在直接被宋時安拽住。
其余的百姓也激憤了,將老頭扶起,然后往前逼迫,還有人舉起了鋤頭。
眼見著就要產生沖突,攻入府邸,可蕭管家依舊淡定,當即高聲道:“現在報官,一個時辰官兵就來了。”
“……”
一句話,就讓眾人后退。
“咱家公子是舉人,咱家老爺也是朝廷命官退下來的。”管事輕描淡寫,十分從容道,“衙門來人了,自然知道誰是忠良,誰是刁民。然后,誰又該被打入牢房里,以械斗之罪,活活抽死!”
“你們要是再待在這里,咱可要報官,說有暴民鬧事了。”
三個人,準確來說只有管事一人,就將百民鎮住。
紛紛后退。
管事看向那個舉著鋤頭,呆愣原地的村民,一下子就火了:“你個廢物!敢動手嗎?”
“……”男人被嚇得一哆嗦,直接就把鋤頭甩了。
但兩個家丁還是圍了上來,一人將其踹翻,一人對著腦袋一腳一腳的狂踢,悶響和哀嚎同時發出來。
“打人了!打人了!”馬氏大喊道,“幫忙啊!”
可并未有人敢上前出頭。
“別打了,別打了,我們走。”還是剛才那個老頭爬過去求饒。
這時才有人慢慢圍過去,懇求放人。
其中一個壯家丁還不解氣,看著鼻青臉腫的男人,又看向了地上的鋤頭。
拾起鋤頭,高高舉起,鋤刃超過頭頂,在眾人尖叫中,竭力的朝著那個男人的腦門夯去……
然而剛落下之時,他突然僵住。
徐徐低下頭,他看到了自己后腿處,布褲被染成黑色。
下一刻,他癱坐在地上。
不到五秒,血液狂飆,臉色發白。
很快,滿地都是血紅。
“!”另外一個家丁一下子就嚇傻了,趕緊逃走。
其余人見到要死人了,也徹底傻眼。
“殺人了,快跑!”
宋時安抓著心月的手,第一個逃離。
眾人瞬間四散開來。
那名被毆打的男人也被人扛起帶走。
“殺人了,刁民殺人了,快去報官!”
管事看著那名壯家丁失血過多昏死過去,一邊喊著報官,一邊往府里躲去。
“對不住,沒忍住。”
心月被宋時安帶著跑的時候,說道。
“又不是你殺的,你道什么謙。”
宋時安感覺跑的也差不多了,便停下腳步。
“也是。”心月是在混亂之中割斷的大動脈,也沒人知道是她。
因為他們是最先跑的,所以跟著來的村民,也要好幾十人。
其中,就有那個相當強硬的寬闊女人,馬氏寡婦。
“你們好像沒見過呀?”馬氏打量著二人,好奇道,“不是咱們這兒的吧?”
其余人也在看他們。
這兩人,一個相當俊,一個相當美。
“你們,也不像是窮人呀?”
被問到這個,宋時安便哀怨道:“我們本來是欽州人,我爹還是個小吏,家里有幾十畝薄田,但得罪了一個老爺,被人插地里了。我報了官,縣太老爺來了非說是人參,還說我詆毀誹謗鄉賢,要抓我……然后就和我老婆一起,逃到了這里。”
說完,他就摟著心月的頭,開始哭。
“嗚嗚嗚……”
心月繃不住,也跟著哭了起來。
“這欽州比咱這里還黑呀?”馬氏寡婦義憤填膺道,“把人插地里說是人參?還有沒有天理呀!”
“那你們逃難,怎么往刺山來了?”有人費解的問道。
“對啊,槐郡就沒有比咱這里更窮的地方了!”有人道。
面對他們的疑惑,宋時安擦了擦眼淚,然后又拍了拍假裝哭泣的心月,稍作安慰后說道:“不是聽說槐郡要屯田么,朝廷管著,人均能給十畝,一年到頭還能分三成呢。”
“放屁!都是放屁!”聽到這話眾人就煩,其中一個大哥往地上一坐,就開始了鳥語花香,“一聽說要屯田了,那些老爺們就把佃戶給遣散了,還不給結清過冬的余糧。縣衙那邊也不管,說是沒有聽說有災情,不會發糧食。”
“他屯田不是需要人嗎?”宋時安不解,“為什么縣衙不要?”
“你還小,不懂。”他惡狠狠道,“縣衙的人跟那些老爺是一伙的,為的就是逼咱們跟那些老爺認錯。”
“認錯之后呢?”心月問。
“那就能把咱們租錢再提幾成了啊!”
心月一怔,當場語塞:“……”
太陰了。
“可你們不給他們種田了,他們不也是損失么。”宋時安問道。
“一看就是沒當過佃戶,能說出這種話。”這話把一人說煩了,陰陽怪氣道,“他們沒我們,也就少收點糧。咱們沒老爺們,這個冬天就得死。”
“好了,人家也是苦命人。”馬氏走到了二人的旁邊,拍了拍宋時安的肩膀,道,“他爹都被插地里當人參了,人家又做錯了什么呢。”
“大姐你真好。”宋時安感激道。
“叫我馬姐就行。”馬氏熱情道。
“是馬寡婦!”
一個男人突然喝道。
“一邊去一邊去,你可有嘴了。”馬氏瞪了他一眼,然后對心月解釋道,“男人打仗死了,我現在帶著兩個兒子。”
“這樣呀。”心月點了點頭。
“你們孩子呢?”馬氏好奇的問。
“這……”心月尷尬道,“還沒呢。”
“小兄弟看著挺壯呀。”馬氏打量起了宋時安。
“我行的,我行的。”宋時安隨口應付后,回歸了話題,問道,“那就不能先在這些老爺這里湊合過了,等到屯田召人時,再過去呢?”
“哈哈哈。”這話把人逗笑了,一位中年人道,“屯田要來幾十萬人,屯田的糧食也要供給朝廷打仗,到時候說是分我們三成。但萬一郡縣又要收田賦呢?口賦呢?鹽鐵賦呢?那七成啊,只是朝廷收走的七成。連田都不是我們的,哪會管我們的死活?”
“這只是猜測吧。”心月小聲嘀咕道,“我感覺宋時安他……”
“宋時安,就是個王八蛋!”
她話音未落,馬寡婦暴怒罵道。
這句話,直接把眾人說得目瞪口呆。
“住口!住口!”一位老者道,“你不要命了!”
“我都活不下去了。”馬氏嘟囔道。
“你還有兩個兒子呢。”老者提醒。
“……”馬氏很快就慫了,然后對宋時安和心月說道,“妹子,小兄弟,可別亂說,我剛才沒罵宋府君。”
“嗯嗯。”心月老實點頭。
“就這么說吧。”一人道,“宋時安挑槐郡屯田,就是因為這是他老家。他敢查他老家族人的田嗎?不會的。朝廷的糧要收,宋氏人的糧不可能受損,其余那些小官小吏,本就沒什么錢。”
“到頭來呀,還得是苦苦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
說到這里,氣氛徹底壓抑。
宋時安的來到只會讓他們更苦,已成共識。
哪怕會被更狠的盤剝,他們終將回歸世家。
“有衙內!”
就在這時,眾人突然看到一名巡吏騎馬朝著這邊而來。
“就算報官,怎么會這么快?”心月問道。
“應該不是報官……”有人解釋道,“縣太爺不想讓百姓進城取鬧,所以就在沿途巡邏,阻止我們進城。”
他話剛說完,巡吏也騎馬過來了,看著這些低著頭的百姓,呵斥道:“聚集起來是要做什么!”
“我要報官!”
宋時安鏗鏘回應。
眾人,全呆滯了。
錯愕的看向他。
“報官?”巡吏笑著問道,“你要告誰?”
注視著他,宋時安毫不退讓道:“我要告,宋時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