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強硬的態度如同在沸騰的油鍋里潑入一瓢冷水,朝堂之上瞬間炸開。以老成持重、素來講究“禮法規制”的太傅王允為首,數位文官當即出列,跪伏在地。
“陛下!三思啊!”王允須發皆白,聲音卻洪亮,帶著痛心疾首的意味,“唐皇國書已至,言辭懇切,只為迎公主歸寧省親,并加以冊封,此乃遵循古禮,彰顯兩國邦交之誼。陛下若強行扣留,豈非授人以柄,言我乞兒國背信棄義,無視盟約?若因此觸怒大唐,引來邊患,臣等恐國之將傾,陛下十年勵精圖治之成果,將毀于一旦啊!”
“太傅此言差矣!”兵部尚書周勃,一位在平叛中立下赫赫戰功的武將,聲如洪鐘地反駁,“皇后娘娘自入我乞兒國以來,輔佐陛下,安定社稷,發展農桑,繁榮商貿,更于此次平叛中居功至偉,深得軍民愛戴!她早已是我乞兒國的國母,豈是一紙十年前的和親契約所能限定?唐皇若真念及邦交,便應尊重皇后娘娘的意愿,尊重我乞兒國的民意!若因我國皇后不愿歸寧便興兵來犯,那大唐又何談禮儀之邦?不過是恃強凌弱罷了!我乞兒國將士,愿為護衛國母,血灑疆場!”
“周尚書!匹夫之勇!”另一位文官厲聲喝道,“兩國交鋒,豈是兒戲?一旦戰端開啟,生靈涂炭,國庫耗竭,豈是你一句‘血灑疆場’所能承擔?皇后娘娘賢德,難道就忍心見兩國百姓因她一己之去留而陷入戰火嗎?”
“你……”
“夠了!”
眼看爭論愈演愈烈,龍椅上的李泓猛地一拍御案,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他目光如炬,緩緩掃過下方神色各異的臣子,最終落在太傅王允身上。
“太傅,”李泓的聲音冷冽,“你口口聲聲禮法規制,邦交之誼。朕來問你,皇后入我乞兒國十年,可曾有一日行差踏錯?可曾有一事愧對國母身份?她勵精圖治,澤被蒼生,使得我乞兒國國力日增,百姓安居樂業。此等功績,莫非還抵不過一紙空文?”
王允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被李泓抬手制止。
“至于邊患……”李泓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朕登基以來,平定內亂,抵御外侮,何曾懼過戰事?大唐若真因朕欲留自己的結發妻子而興兵,那便是無道之師,天下共討之!我乞兒國上下同心,何懼之有?”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御座前投下壓迫性的陰影:“此事,朕意已決。皇后,絕不會走。至于唐使那邊,朕自會親自交涉。退朝!”
說完,不待眾臣反應,李泓便拂袖而去,留下滿殿神色復雜的文武百官。
皇帝的強硬姿態,暫時統一了朝堂的明面聲音,但暗地里的波瀾卻并未平息。主張送還皇后的勢力并未死心,只是轉入了更隱蔽的運作。各種流言開始在京城悄然散播——
“聽說皇后娘娘其實早有歸意,只是陛下強行挽留……”
“大唐許了天大的好處,皇后娘娘畢竟是唐人,心向故國也是常情……”
“若因皇后一人導致兩國交惡,這千古罵名,不知誰來承擔?”
這些流言如同毒蛇,悄無聲地侵蝕著人心。盡管大部分百姓依舊堅信并愛戴著他們的皇后,但疑慮的種子一旦播下,難免會有人動搖。
毛草靈身處宮中,對外面的暗流并非一無所知。她通過自己這些年來建立的隱秘信息渠道,如宮女內監中發展的眼線,以及少數絕對忠誠的朝臣(如周勃),時刻掌握著朝野動向。她知道,光靠李泓的強硬和自己過去的功績,并不足以徹底平息這場風波,尤其是在面對唐朝這樣龐然大物的外部壓力時。
她必須有所行動。
這日,她以視察京郊新建成的織造局為名,擺開儀仗,出了皇宮。這是自唐朝使團抵達后,她第一次公開露面。皇家儀仗威嚴煊赫,皇后鳳輦所過之處,百姓紛紛跪伏迎拜,山呼千歲。
毛草靈端坐于鳳輦之中,面容被珠簾遮掩,看不真切,但那份沉靜雍容的氣度,卻透過輦車傳遞開來。她沒有直接前往織造局,而是吩咐鑾儀衛繞道,經過了京城最繁華的市集,以及幾處在她主導下興修的水利、學堂。
當鳳輦行至朱雀大街時,前方忽然傳來一陣騷動。鑾儀衛立刻警戒,卻見一群身著儒衫的士子,在幾位老者的帶領下,攔住了去路。他們并非鬧事,而是齊齊跪倒在地,手中高舉著一份卷軸。
“皇后娘娘千歲!”為首的一位白發老儒,聲音激動而顫抖,“臣等乃國子監師生及京城士子代表,聞聽奸佞小人散布流言,污蔑娘娘清譽,離間娘娘與陛下、與乞兒國百姓之情誼,臣等憤慨不已!娘娘入我乞兒國十年,功在社稷,德被蒼生,乃我乞兒國當之無愧的國母!臣等泣血上書,懇請娘娘勿信流言,勿棄我等子民!乞兒國,需要娘娘!”
說著,他將手中的卷軸高高舉起,那上面密密麻麻簽滿了名字,按滿了紅印,是一份情真意切的“萬民請愿書”的雛形。
這一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鑾儀衛統領有些不知所措,看向鳳輦。
珠簾微動,毛草靈的聲音平靜地傳出:“呈上來。”
內侍接過卷軸,恭敬地遞入輦中。毛草靈展開,看著上面那些或工整、或潦草,卻都飽含熱切的名字,目光在那泣血般的文字上停留許久。她認得那位帶頭的老儒,是國子監一位以剛正不阿著稱的博士,曾多次在她推行的新政上提出過尖銳卻中肯的意見。
這不是安排好的戲碼,這是真實的民心。
她輕輕合上卷軸,示意內侍掀起前方珠簾。她的面容暴露在陽光和無數道目光之下,依舊美麗,卻更添了幾分歷經風雨后的堅毅。
“諸位請起。”她的聲音透過內侍傳揚開去,清晰而溫和,“本宮深受陛下隆恩,得乞兒國百姓愛戴,十年來,早已將此間視為歸宿。些微風言風語,動搖不了本宮之心。乞兒國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與本宮血脈相連,榮辱與共。本宮,不會離開。”
她沒有慷慨激昂,只是平靜地陳述,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
“娘娘圣明!”
“皇后娘娘千歲千千歲!”
短暫的寂靜后,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從士子們開始,迅速蔓延至整條朱雀大街,乃至更遠的地方。百姓們激動地叩首,許多婦人甚至喜極而泣。皇后親口承諾不離開,這比皇帝的任何旨意都更讓他們安心。
毛草靈微微頷首,示意儀仗繼續前行。鳳輦緩緩駛過歡呼的人群,她重新放下珠簾,隔絕了外界的喧囂,也掩去了眼底一絲深沉的憂慮。
公開表態,穩定了國內民心,但也將她徹底推到了風口浪尖。唐朝使團那邊,必然會對此做出反應。
果然,次日,唐朝正使,一位姓崔的鴻臚寺卿,便遞了牌子請求覲見皇帝與皇后。
正式的接見安排在太極殿。殿內氣氛莊重而壓抑。李泓高坐龍椅,毛草靈端坐于側后鳳座,珠冠鳳披,威儀天成。下方,以崔使臣為首的唐朝使團成員肅立一旁,另一邊則是以丞相、太傅為首的乞兒國重臣。
崔使臣年約五旬,面容清癯,眼神銳利,顯然是個精明干練的角色。他依禮參拜后,便直接切入主題,言辭看似恭謹,實則步步緊逼。
“外臣奉我大唐皇帝陛下之命,特來迎請永安公主殿下歸寧。十年之約,白紙黑字,兩國為證。如今期至,公主殿下卻滯留不歸,于禮不合,于信有虧。且我皇陛下思女心切,特加封國后夫人之尊號,拳拳愛女之心,天地可鑒。還望乞兒國皇帝陛下、公主殿下,體恤我皇陛下慈父之心,遵循舊約,以免傷了兩國和氣。”
他將“永安公主”和“國后夫人”的稱謂咬得極重,刻意忽略毛草靈“乞兒國皇后”的身份,試圖在法理和情感上占據制高點。
李泓面色沉靜,尚未開口,毛草靈卻微微抬手,示意由她來回應。
她目光平靜地看向崔使臣,聲音清越,回蕩在大殿之中:“崔大人。”
僅僅三個字,不稱“使臣”,而稱“大人”,帶著一種疏離的客氣。
“崔大人所言舊約,本宮自然記得。然,時移世易。十年前,本宮奉旨和親,是為兩國安寧。十年來,本宮恪盡妻職,輔佐陛下,撫育黎民,自問未曾辜負和親之使命。如今,乞兒國上下安定,本宮亦深得陛下信重,百姓愛戴,早已將此身此心,皆付與乞兒國。”
她頓了頓,語氣轉為深沉:“陛下與本宮,夫妻一體,榮辱與共。乞兒國,便是本宮之國;乞兒民,便是本宮之子民。豈有國母棄國而去,母親舍棄子女之理?”
“至于大唐皇帝陛下厚愛,”她繼續道,語氣不卑不亢,“本宮心領。然,‘國后夫人’尊號雖貴,于本宮而言,卻不及乞兒國皇后身份之萬一。此間十年,點點滴滴,早已鑄成本宮之魂魄。歸寧省親,本是人之常情,他日若兩國和睦,邊關暢通,本宮或許會與陛下商議,輕車簡從,回故土一看。但若以此為由,強令本宮離開夫君,離開子民,離開本宮傾注了十年心血的家國……”
她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恕本宮,難以從命!”
一番話語,擲地有聲,既全了禮數,又明確表達了絕不離開的立場,更將“夫妻之情”、“母子之義”置于“君臣之約”之上,情理交融,讓人難以辯駁。
崔使臣臉色微變,他顯然沒料到這位“公主”如此牙尖嘴利,且態度如此強硬。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從另一個角度施壓:“公主殿下此言,是執意要毀約了?若因此導致兩國邦交破裂,兵戎相見,殿下可能承擔這后果?屆時,乞兒國百姓陷入戰火,殿下于心何安?”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了。
殿內乞兒國眾臣聞言,皆面露怒色。周勃更是握緊了拳,若非在御前,恐怕早已怒斥出聲。
毛草靈卻笑了,那笑容極淡,卻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的嘲諷:“崔大人何必危言聳聽?大唐乃天朝上國,若真因本宮一介女子去留而輕啟戰端,豈非讓天下人笑話?況且,”她話鋒一轉,目光掃過崔使臣身后那些明顯帶有軍旅氣息的副使,“我乞兒國雖小,卻上下一心,將士用命。十年前,我們能擊退犯境之敵;十年后,我們更能護衛家園!若真有不開眼之輩,欲以武力相逼,那便盡管來試試!看看我乞兒國的兒郎,手中的刀鋒利否!”
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溫婉的皇后,而是隱隱顯露出當年在青樓中便已初現端倪、歷經宮廷朝堂磨礪后愈發鋒銳的棱角與霸氣!
崔使臣被她的氣勢所懾,一時語塞。他身后的副使,一位面色黝黑的武將,忍不住踏前一步,似乎想說什么,卻被崔使臣用眼神嚴厲制止。
“公主殿下既然心意已決,”崔使臣勉強維持著鎮定,語氣卻冷了下來,“外臣自當如實回稟我皇陛下。只是,希望殿下……莫要后悔今日之抉擇。”
說完,他躬身一禮,不再多言,帶著使團成員告退而去。大殿內的氣氛,并未因他們的離開而緩和,反而更加凝重。
所有人都知道,唐朝絕不會就此罷休。真正的風暴,或許才剛剛開始。
李泓走到毛草靈身邊,握住她微微有些冰涼的手,低聲道:“靈兒,說得很好。”
毛草靈反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掌心的力量,心中稍安。她抬眼望向殿外遼闊的天空,目光堅定。
既然選擇了留下,那么,無論面對的是大唐的壓力,還是內部的暗箭,她都只能迎頭而上。
她的戰場,從來就不只在后宮,更在這天下棋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