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決離去后,亭閣周圍的空氣仿佛也隨之凝滯。毛草靈獨自坐著,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石桌上菊瓣的輪廓,那細膩的觸感與她內(nèi)心的粗糙褶皺形成鮮明對比。皇帝的話語猶在耳畔,溫暖而堅定,像一道堅固的堤壩,試圖攔住她心中奔涌的迷茫之潮。然而,來自大唐的召喚,是另一股更為深沉、源自血脈與文化根系的暗流,兩股力量在她心海中激烈沖撞,激起滔天巨浪。
她終究無法安然獨坐。起身,攏了攏微涼的衣袖,信步走出亭閣,沿著覆了薄霜的青石小徑漫無目的地行走。御花園的秋景在她眼中失去了往日的色彩,只剩下灰白交織的沉重。
不知不覺,她走到了靠近宮墻的一處僻靜角落。這里有一小片梅林,此時尚未到花期,只有光禿禿的枝椏倔強地伸向天空。梅林旁,隱約傳來孩童稚嫩而認真的誦讀聲。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毛草靈腳步一頓,悄然靠近些,透過疏朗的枝干望去,只見一位身著素凈宮裝、發(fā)間只簪一枚玉簪的年輕女子,正坐在石墩上,手中捧著一卷《詩經(jīng)》,耐心地教導(dǎo)著面前一個約莫五六歲、粉雕玉琢的小男孩。那女子眉目清秀,氣質(zhì)沉靜,正是宮中一位品級不高、但因性情溫婉、略通詩書而被毛草靈特許可以教導(dǎo)幾位年幼皇子公主讀書的才人,柳氏。那小男孩,則是赫連決一位早逝嬪妃所出的三皇子。
“柳娘娘,‘君子好逑’是什么意思呀?”小男孩仰著臉,好奇地問。
柳才人溫柔一笑,聲音柔和:“意思是,品德高尚的君子,會去追求美麗又賢淑的女子呀。”
“就像父王追求母后那樣嗎?”孩童天真無邪的話語,讓隱在梅林后的毛草靈心頭猛地一顫。
柳才人似乎有些窘迫,輕輕拍了拍孩子的肩:“殿下慎言。陛下與娘娘是君臣亦是夫妻,自有天家規(guī)制。”她頓了頓,眼中流露出真誠的敬意,輕聲道:“不過,皇后娘娘確實是世間難得一見、才德兼?zhèn)涞钠媾印H舴悄锬锪ε疟娮h,在宮中開設(shè)學(xué)堂,允準我等低位妃嬪與皇子公主一同聽講習(xí)字,像臣妾這般出身,又如何能有資格在此教導(dǎo)殿下讀書呢?”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奶聲奶氣地說:“嗯!母后最好了!她還會講好多有趣的故事,還會教我們做那種叫‘算術(shù)’的題,雖然有點難,但是很好玩!柳娘娘,你說母后會一直在這里教我們嗎?她會不會像之前的李娘娘那樣,去很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了?”孩童的記憶里,似乎還殘留著某位因罪被遣送出宮的妃嬪的影子,語氣里帶上了不易察覺的擔(dān)憂。
柳才人連忙安慰道:“殿下莫要胡思亂想。皇后娘娘鳳體康健,深得陛下愛重,自然會一直陪伴陛下和殿下們的。”
然而,這童言無忌的問話,卻像一根針,精準地刺中了毛草靈心中最柔軟也最混亂的地方。她悄然退后,不愿打擾這溫馨卻令她更加心緒難平的一幕。
離開梅林,她轉(zhuǎn)向另一條通往宮內(nèi)織造坊的路。這里是她在數(shù)年前一手推動設(shè)立的,不僅負責(zé)宮廷用度,更允許手藝精湛的宮女在閑暇時制作一些繡品,由朝廷統(tǒng)一收購,部分收益歸宮女自身,部分充盈內(nèi)帑,也算是她提高宮中女子地位、使其有所依托的一項嘗試。
尚未走近,便已聽到里面?zhèn)鱽黻囮嚉g聲笑語。幾個年輕的宮女正圍坐在一起,一邊飛針走線,一邊低聲交談。
“聽說了嗎?大唐好像派使者來了,說是要接咱們娘娘回國呢!”一個圓臉宮女壓低聲音,語氣里滿是驚奇與不舍。
“啊?真的假的?娘娘要走?”另一個瘦削的宮女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臉上寫滿了慌張,“那可怎么辦?娘娘要是走了,咱們這織造坊還能辦下去嗎?還有那些允許我們存私己錢的規(guī)定,會不會也……”
一個年紀稍長、看起來像是管事的女官輕咳一聲,打斷了她們:“休得胡言!娘娘的去留,豈是你我可以妄加揣測的?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
圓臉宮女嘟囔道:“陳司制,我們也是擔(dān)心嘛……自從娘娘來了,咱們的日子才好過不少。以前動不動就被嬤嬤責(zé)罰,月錢也時常克扣,現(xiàn)在至少有了盼頭。我家里前年遭了災(zāi),若不是靠著在坊里多做工攢下的銀子貼補,我弟弟怕是……”
她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大家都懂。織造坊內(nèi)一時沉默下來,只聽得見絲線穿梭的細微聲響,一種無形的憂慮在空氣中彌漫。
毛草靈站在窗外,聽著這些質(zhì)樸而真實的擔(dān)憂,心中五味雜陳。她從未想過,自己的去留,竟然會牽動這么多底層宮人的心,與她們的生計和希望緊密相連。這不再僅僅是個人情感的抉擇,更關(guān)乎她這十年來推行的一系列政策能否延續(xù),關(guān)乎許多因她而改變命運的人的未來。
她默默轉(zhuǎn)身離開,心情比來時更加沉重。仿佛是為了尋求某種答案,或者只是為了讓自己忙碌起來以逃避思考,她信步來到了靠近前朝的一處藏書閣。這里收藏了不少她命人搜集來的農(nóng)書、工巧之作,甚至還有一些她憑借記憶默寫下來的、關(guān)于基礎(chǔ)數(shù)學(xué)、物理的零散知識。
剛踏入藏書閣幽靜的門檻,就聽到里面?zhèn)鱽硪魂嚰ち业臓幷撀暋?
“此舉萬萬不可!皇后娘娘乃國母,身份尊貴,豈能因唐使一言便輕易動搖?況且娘娘十年來于我國功勛卓著,若就此離去,豈非令天下忠臣義士寒心?”一個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是宰相拓跋宏。他顯然是在與同僚商議,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高昂。
“拓跋相國所言固然有理,但娘娘畢竟出身大唐,與唐帝有十年之約在先。若強留,恐傷兩國和氣,予周邊虎視之國以可乘之機啊。”另一個較為沉穩(wěn)的聲音提出異議,聽起來像是戶部尚書宇文護,“且唐帝許以‘國后夫人’之尊,位同副后,此等榮寵,亦難輕拒。還需從長計議,權(quán)衡利弊。”
“利弊?宇文大人只看到利弊,可曾看到娘娘之心?”一個清朗激昂的聲音加入,是年輕的兵部侍郎慕容鋒,他素來對毛草靈敬佩有加,“娘娘之心,早已系于我國!這些年,娘娘推行的新政,哪一項不是利國利民?娘娘待陛下之心,待百姓之心,天地可鑒!豈是區(qū)區(qū)一個封號可以動搖?我等身為臣子,當(dāng)思如何為君分憂,挽留娘娘,而非在此計較什么利害得失!”
“慕容侍郎年輕氣盛,下官理解。然則國事非兒戲,感情用事恐誤大局……”
“何為大局?留住能安邦定國、福澤萬民的皇后,便是最大的大局!”
爭論聲不絕于耳,清晰地透過書架傳來。毛草靈站在原地,進退維谷。她沒想到,前朝的臣子們已然知曉此事,并且為此爭論不休。支持者與憂慮者,皆有其立場。這讓她更加清晰地認識到,她的抉擇,早已超出了個人范疇,成為牽動兩國邦交、影響乞兒國朝局穩(wěn)定的大事。
她悄然退出藏書閣,心中那片迷霧似乎散去了一些,但露出的卻是更加錯綜復(fù)雜的路徑,每一條都關(guān)聯(lián)著無數(shù)人的期待與命運。
回到鳳儀宮時,已是黃昏。夕陽的余暉將宮殿的琉璃瓦染成一片瑰麗的金紅,卻無法驅(qū)散毛草靈心頭的陰霾。
貼身大宮女云裳迎了上來,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憂色,小心翼翼地為她卸下釵環(huán),換上常服。
“娘娘,您出去走了這一圈,臉色似乎更不好了。”云裳輕聲說道,遞上一杯溫?zé)岬膮⒉瑁翱墒菫榱恕筇剖拐咧拢俊?
毛草靈接過茶杯,暖意透過瓷壁傳來,卻暖不了她冰涼的手指。她嘆了口氣,沒有否認:“云裳,你跟了本宮這么多年,你說,本宮該如何抉擇?”
云裳是她從大唐帶來的少數(shù)幾個心腹之一,見證了她從青樓女子到一國之后的全部歷程。她沉默了片刻,跪坐在毛草靈腳邊,仰起臉,眼中滿是真誠:“娘娘,奴婢愚鈍,不懂什么國家大事。奴婢只知道,這十年來,是陛下讓娘娘真正開懷,是乞兒國讓娘娘的才華得以施展。在奴婢看來,娘娘在這里,比在任何地方都更像……真正的自己。長安雖好,終究是籠著過往的煙云。而這里,有娘娘親手點燃的萬家燈火,有陛下待娘娘的真心,還有……無數(shù)像奴婢一樣,因娘娘而活得更有尊嚴、更有盼頭的人。”
她頓了頓,聲音有些哽咽:“奴婢私心,自然是千萬個不愿娘娘離開的。”
毛草靈看著云裳眼中閃爍的淚光,聽著她樸實無華卻字字發(fā)自肺腑的話語,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觸動了。柳才人的敬意,織造坊宮女的依賴,前朝大臣的爭論,還有云裳這不離不棄的追隨……這一張張面孔,一道道聲音,匯聚成一股強大的、名為“羈絆”的洪流,沖擊著她搖擺不定的心防。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內(nèi)侍的通傳:“娘娘,大唐使臣崔大人于宮門外求見,說是有長安家書轉(zhuǎn)呈。”
家書?
毛草靈微微一怔。來自那個她名義上的“家族”的信?她穿越而來,對那個家族并無實質(zhì)感情,甚至因其“罪臣”身份而吃了不少苦頭。但這封家書在此刻到來,其意味不言而喻。
“請崔大人偏殿等候。”毛草靈定了定神,對云裳道,“更衣。”
她需要去見這位使者,也需要看看這封所謂的“家書”。或許,這能幫助她,更清晰地看清前路,亦或是,讓她更加明白,自己內(nèi)心深處,真正渴望的歸宿,究竟在何方。
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暮色四合,鳳儀宮內(nèi)燭火次第亮起,將毛草靈的身影拉得細長,映在冰冷的宮磚上,仿佛一個等待最終裁決的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