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十七年秋,乞兒國迎來了建國以來最豐盈的收獲季。
自十年前毛草靈推行“均田新政”與“稻麥輪作法”以來,關中平原的糧產連年遞增。今年更是風調雨順,從隴西到河套,千里沃野金浪翻滾,稻穗沉甸甸地彎下腰,麥浪在秋風中發出沙沙的響動,像是大地在哼唱古老的豐年歌謠。
長安城東三十里,皇家試驗田。
毛草靈脫去了繁復的鳳冠霞帔,只著一身靛青棉布襦裙,頭發用木簪簡單綰起,赤腳踩在田埂上。泥土濕潤微涼,從腳趾縫間溢出,帶著稻禾特有的清香。
“娘娘,小心螞蟥!”隨行的農官緊張地跟在身后。
“無妨。”毛草靈彎腰掐下一穗稻谷,放在掌心細細端詳。谷粒飽滿,顆顆金黃,輕輕一捻,米香便逸散開來。
這是她七年前從江南引種的“占城稻”,耐旱、早熟、產量高。起初老農們不信,說外來的種子不服北方的水土。她便在宮外劃了百畝試驗田,親自帶著司農寺的官員下地,育苗、插秧、除蟲、施肥——最初那兩年,她白皙的皮膚被曬得黝黑,手上磨出厚厚的繭子,后宮那些妃嬪私下譏笑她“農婦鳳主”。
如今,這百畝試驗田的畝產已是尋常稻田的兩倍。去年開始在全國十八州推廣,今年秋收,各州縣報上來的預估產量,讓戶部尚書在朝堂上喜極而泣。
“王農官。”毛草靈直起身,“今年關中預估總產多少?”
“回娘娘,初步估算是三百七十萬石。”年過五旬的王農官聲音發顫,“比乾元元年……翻了整整三倍啊!”
三倍。
毛草靈望向無垠的稻田。秋風拂過,金浪起伏,陽光在穗尖跳躍,晃得人眼睛發熱。她想起十年前初到乞兒國時,第一次隨皇帝巡幸民間所見——田地荒蕪,農人面有菜色,孩童餓得肋骨分明。那時皇帝握著她的手說:“靈兒,朕的百姓,不該如此。”
十年。她用了十年,讓這片土地重新長出希望。
“傳令下去。”她轉身,對隨行的內侍官道,“今年各州縣的田賦,減免三成。余糧由官府按市價收購,充實常平倉。再有——”她頓了頓,“從內帑撥銀五十萬兩,在關中修建十座‘豐年義倉’,逢災年開倉放糧,豐年時儲新換陳。”
內侍官飛快記錄,手都有些抖。五十萬兩內帑銀,幾乎是皇室半年的用度。
“娘娘,這……是否要與陛下商議?”
“本宮昨晚已與陛下議定。”毛草靈微微一笑,“陛下說,內帑的錢,本就是百姓的錢,該用在百姓身上。”
王農官忽然跪倒在地,老淚縱橫:“娘娘仁德!天下百姓,永感鳳恩!”
周圍隨行的官員、農人、侍衛,齊刷刷跪倒一片。秋風卷著稻香,拂過田埂上跪拜的人群,也拂過毛草靈微微泛紅的眼眶。
她抬頭看向遠方。長安城的輪廓在秋陽下清晰可見,那座她生活了十年的宮殿,那些她愛過、恨過、守護過的人和事,都在那里。
值得了。她想。這十年的每一寸掙扎,每一次深夜的輾轉反側,每一次在朝堂上與守舊老臣的激烈爭辯,都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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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御輦回到皇宮。
毛草靈剛踏入鳳儀宮,便聽見內殿傳來孩童清脆的背誦聲: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
是長子李承稷。今年八歲,已開蒙三年,太傅昨日才開始講《管子·牧民篇》,他竟已能背誦。
毛草靈悄聲走到殿門邊,只見兒子端坐在書案前,小小的脊背挺得筆直,手中捧著厚重的典籍,稚嫩的嗓音卻念得字正腔圓。皇帝李珩坐在一旁批閱奏折,偶爾抬頭看一眼兒子,眼中滿是欣慰。
次女安寧公主才五歲,趴在父皇腿邊玩九連環,時不時抬頭奶聲奶氣地問:“父皇,這個環環怎么解不開呀?”
夕陽從雕花長窗斜斜照入,將一家四口的影子拉得很長,溫暖地融在一起。
毛草靈站在光影交界處,忽然有些恍惚。這場景太美好,美好得像一場隨時會醒的夢。
“母后!”承稷先發現了她,放下書本站起身,規規矩矩行禮。
安寧公主則像只小雀兒撲過來,抱住她的腿:“母后母后!父皇說您去看稻子啦!稻子好吃嗎?”
毛草靈彎腰將女兒抱起,親了親她軟嫩的臉頰:“稻子不能直接吃,要脫殼成米,煮熟了才好吃。等新米入倉,母后讓御膳房做桂花米糕給安寧吃,好不好?”
“好!”小丫頭拍手笑,又湊到她耳邊小聲說,“母后,我今天解開了兩個環哦,父皇夸我了。”
李珩放下朱筆,走過來接過女兒,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攬住毛草靈的肩:“累了吧?聽說你今日赤腳下田了?”
“接地氣。”毛草靈靠在他肩上,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龍涎香與墨香混合的氣息,“陛下今日朝事可順?”
“順。”李珩牽著她走到軟榻邊坐下,“你減免田賦、修建義倉的旨意,方才已傳到前朝。宰相領著六部官員在宣政殿外跪謝,說‘鳳主仁德,曠古未有’。”
毛草靈苦笑:“他們前些年可不是這么說的。”
“此一時彼一時。”李珩握住她的手,掌心溫熱,“靈兒,你用了十年,讓所有人都看見——你的心,真的在百姓身上。”
承稷端了茶過來,雙手奉給父母。毛草靈接過,看著兒子日漸清晰的下頜線,忽然問:“稷兒,方才背的‘倉廩實而知禮節’,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嗎?”
八歲的孩子認真想了想:“太傅說,百姓倉庫里糧食滿了,才會講究禮儀;衣食充足了,才會在乎榮辱。所以治國要先讓百姓吃飽穿暖。”
“那要怎么讓百姓吃飽穿暖呢?”
承稷眨眨眼,看向父皇。李珩鼓勵地點頭:“說說看,你母后想聽。”
“要……要輕徭薄賦,讓百姓有余糧;要興修水利,讓田地不旱不澇;要推廣好種子,讓一畝地多打糧食;還要……”他頓了頓,小聲說,“還要官吏清廉,不盤剝百姓。”
毛草靈與李珩對視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驚喜。
“這些話,是誰教你的?”毛草靈柔聲問。
“兒臣自己想的。”承稷挺起小胸膛,“上月隨太傅去京郊體察民情,看見農人收割,太傅讓兒臣問他們有何難處。他們說……說縣衙的小吏收‘火耗’,明明一石糧,要算一石二斗。兒臣回來查了書,前朝就有‘火耗歸公’的法子,為什么我們不能用呢?”
李珩朗聲大笑,將兒子攬到身前:“好!朕的稷兒,八歲便知民間疾苦,思治國良策!比你父皇當年強多了!”
安寧公主見哥哥受表揚,也擠過來:“安寧也知道!太傅說,女子也要讀書明理!安寧以后要幫母后管義倉,不讓壞人貪米米!”
童言稚語,讓滿室笑語。
這一刻,毛草靈忽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她扎根了。不僅在這片土地上,更在這三個人的生命里。她的血脈、她的理念、她帶來的那些現代文明的碎片,都已融入這個古老國度的肌理,并將通過她的子女,繼續流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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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兩個孩子被乳母帶走安寢。
李珩批完最后一本奏折,走到窗邊,從背后環住正在卸簪的毛草靈。
“靈兒,今日收到唐國國書。”
毛草靈的手一頓。銅鏡中,她的面容在燭光下顯得朦朧。
“說什么?”
“恭賀乞兒國豐收,敘兩國邦誼,還有……”李珩的下巴抵在她發頂,“問你安好。”
自三年前她正式拒絕回國、選擇留在乞兒國后,唐朝每隔半年便會來一封國書。起初是勸說,后來是惋惜,再后來,便只是這樣淡淡的問候。
像是隔著一道無形的墻,墻那邊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故鄉,墻這邊是她親手建造的家園。
“使者還捎來一封家書。”李珩從袖中取出一封素箋,放在妝臺上,“是你兄長親筆。”
毛草靈盯著那封信。信封是唐朝如今流行的灑金箋,封口處蓋著毛氏家徽——一只銜草的燕子。那是她穿越前的家族,那個在現代社會富甲一方、卻在她車禍后可能早已認定她死亡的家族。
在這個時空,她成了罪臣之女,家族早已沒落。但三年前,當她以“乞兒國鳳主”的身份名揚天下時,她那流放嶺南的兄長竟奇跡般地聯系上了她。
血緣是斬不斷的線。哪怕隔著時空,隔著身份,隔著十年光陰。
她拆開信。兄長毛文欽的筆跡清瘦有力:
“靈兒吾妹:
見字如晤。
聞乞兒國今歲大稔,兄心甚慰。關中三百七十萬石,江南亦傳佳話,皆吾妹十年心血所成。父親若在天有靈,當含笑九泉。
兄在嶺南一切安好,去歲蒙赦,遷回洛陽,現任國子監司業。閑暇時整理父親遺稿,著《農政輯要》十二卷,其中多引吾妹在乞兒國所行新政為范。今夏付梓,已贈乞兒國使臣一套,望妹閑暇批閱。
母親身體尚健,唯思念吾妹日甚。每見雁南飛,必登樓北望,泣下沾襟。兄百般寬慰,終難解其懷。
唐國今歲亦豐,圣人推行‘貞觀遺風’,廣開言路,輕徭薄賦,頗有妹在乞兒國新政之影。時有朝臣言:‘若毛氏女在唐,當為女相。’兄聞之,百感交集。
然兄知妹志。昔年妹決意留北,書云:‘此心安處是吾鄉。’兄初不解,今見乞兒國大治,方悟妹之深意。
唯愿妹善自珍重,與乞兒國君臣同心,永葆盛世。他日若得機緣,盼能一見。
兄文欽 頓首
乾元十七年八月廿三”
信紙在燭火下微微顫抖。
毛草靈閉上眼睛。淚水無聲滑落,滴在“此心安處是吾鄉”那行字上,墨跡微微洇開。
李珩輕輕抽走信紙,將她擁入懷中。
“想哭就哭吧。”他吻她的發頂,“在朕面前,你不必永遠堅強。”
毛草靈搖頭,將臉埋在他胸口。十年了,她早已學會將思鄉之情壓進心底最深的角落。可每當家書到來,那角落就會裂開一道縫,涌出滾燙的、屬于“毛草靈”而非“鳳主”的疼痛。
“陛下。”她的聲音悶悶的,“臣妾是不是……太貪心了?既想要這里的家,又放不下那邊的根。”
“這不叫貪心。”李珩撫著她的背,“這叫情深。對故土情深,對家人情深,對你親手建造的這一切……也情深。”
他松開她,捧起她的臉,燭光里他的眼神溫柔而堅定:“靈兒,你記得嗎?十年前你剛來時,朕問過你,會不會有一天想回去。你說:‘我不知道未來,但我知道此刻,我想讓這里的百姓吃飽飯。’”
毛草靈點頭。她記得。那是她與李珩的第一次深談,在御花園的梅樹下,雪落無聲。
“如今十年過去了,百姓真的吃飽了。”李珩拇指擦去她的淚,“你做到了你承諾的事。而朕要承諾你的是——無論你思念故土多深,無論你流淚多少次,這里永遠是你的家。朕,承稷,安寧,還有這乞兒國的千萬百姓,都是你的家人。”
他頓了頓,聲音更輕:“你若想接母親來小住,朕可遣使去唐國商議。你若想見兄長,朕可在邊境設行宮,讓你們兄妹團聚。只要你開口,只要朕能做到。”
毛草靈望著他。這個男人,從二十四歲的年輕帝王,到如今三十四歲的沉穩君主。她見證了他眼底的青澀褪去,見證了他肩上的江山愈重,也見證了他對她從驚艷到深愛,再到如今這般——懂得,并成全。
“不。”她深吸一口氣,搖頭,“母親年事已高,經不起長途跋涉。兄長在唐國已有基業,不應因我牽動。況且……”
她走到窗邊,推開長窗。秋夜的風涌進來,帶著未央宮外丹桂的甜香,更遠處,長安城的萬家燈火如星河傾落。
“況且,臣妾的責任在這里。”她輕聲說,“三百七十萬石糧食入庫,十座義倉待建,隴西的水渠明年開春要動工,江南的蠶桑新法還在推廣……臣妾走不開。”
李珩走到她身邊,與她并肩望向夜色。
“有時候朕會想。”他說,“若你沒有來乞兒國,如今的天下會是何等模樣?朕或許還是個守著祖業的守成之君,百姓或許還在溫飽線上掙扎,稷兒和安寧……或許根本不會出生。”
他握住她的手:“所以靈兒,不要覺得你虧欠了誰。你給這片土地帶來的,遠比你以為的更多。”
遠處傳來打更聲。三更天了。
毛草靈靠在李珩肩頭,忽然說:“陛下,臣妾想寫封回信。”
“現在?”
“嗯。有些話,現在就想說。”
李珩點頭,喚內侍備筆墨。
毛草靈在書案前坐下,鋪開乞兒國特制的“鳳紋箋”——這是去年工部按她的設計新制的紙,摻了桂花漿,展紙時有淡淡花香。
她提筆,蘸墨,懸腕良久,才落下第一行字:
“兄長文鑒:
展信涕零,遙念故園。
乞兒國今歲之豐,非妹一人之功,乃陛下圣明、朝臣盡心、百姓勤勞所致。兄著《農政輯要》,妹當細讀,若有所得,必推行于北地,使兩國農事共進。
母親垂念,妹心如割。然山河遙遠,難以膝前盡孝,此妹終生之憾。懇請兄代妹侍奉母親,晨昏定省,以慰妹心。今附北海珍珠一斛、關東野山參十支,皆滋補之物,望母親康健。
妹在乞兒國一切安好。陛下仁厚,子女聰慧,百姓愛戴。十年經營,此間已成吾鄉。
然唐國乃吾根,永不敢忘。他日若兩國通商之路更暢,或可于邊境設‘互市’,使南北貨物流通,百姓俱得其利。此亦妹之夙愿。
秋深露重,兄宜珍重。
妹草靈 敬上
乾元十七年九月初八
又及:聞洛陽牡丹甲天下,乞兒國寒苦,花卉稀見。兄若得暇,可寄牡丹種子數包,妹欲植于鳳儀宮中,以寄鄉思。”
信寫完了。毛草靈吹干墨跡,折疊,裝入信封。在封口處,她沒有用鳳印,而是從妝匣里取出一枚私章——那是李珩十年前送她的及笄禮,刻著“靈心”二字。
蓋下去,朱紅的一點,像心頭的朱砂痣。
“讓人連夜送出吧。”她對內侍說,“走官驛加急通道。”
內侍躬身接過,退出殿外。
燭火跳了一下。李珩從背后擁住她,下巴擱在她肩頭:“牡丹種子?朕記得你不喜艷麗之花。”
“從前是不喜。”毛草靈看著窗外的月亮,“現在覺得,艷麗也好,素淡也罷,能在這北地開出花來,便是好的。”
就像她。從江南水鄉的世家小姐,到長安青樓的罪臣之女,再到這塞北之國的鳳主。每一次移植,都痛徹心扉,但終究……扎下根,開出花來了。
“睡吧。”李珩吹熄了燭火,“明日還要早朝,工部要奏報義倉的選址。”
黑暗中,他牽著她走向床榻。紗帳落下,將月色隔在外面。
毛草靈躺下,聽著身側丈夫平穩的呼吸聲,聽著窗外遠遠傳來的宮禁鐘聲,聽著這片她親手參與塑造的國度,在秋夜里沉靜安眠的呼吸。
她閉上眼睛。
夢里,會有江南的煙雨,洛陽的牡丹,母親溫柔的手,兄長少年時的笑臉。
但醒來時,她會在乞兒國的晨光里,在丈夫和孩子身邊,在等待她去處理的奏章和政事面前。
這便是她選擇的人生。
不完美,但完整。有遺憾,但無悔。
窗外的月亮,漸漸西斜。
而長安城的燈火,徹夜未熄,像大地睜著的眼睛,溫柔地注視著這片正在變得豐饒的土地,注視著這片土地上,那個從異鄉來、卻把異鄉變成故鄉的女子。
(第一百九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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