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大朝會。
寅時三刻,毛草靈已梳妝完畢。今日是朔望大朝,需著正式鳳袍。八名宮女圍侍,為她一層層穿上繁復(fù)的禮服:杏黃云紋內(nèi)衫,朱紅繡金鳳曳地長裙,外罩玄色廣袖翟衣,腰間束九環(huán)蹀躞玉帶,最后戴上九翚四鳳冠——純金打造的冠身鑲嵌東珠、紅藍(lán)寶石,垂下的珠旒在晨光中輕輕搖曳。
銅鏡中的女子,眉目沉靜,不怒自威。十年宮廷生涯,已將那個初來乍到、眼中還有驚惶的青樓女子,錘煉成了真正的國母。
“娘娘,陛下的御輦已到宮門外。”內(nèi)侍總管王安在簾外稟報。
毛草靈最后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轉(zhuǎn)身:“走吧。”
鳳輦與御輦并行,穿過重重宮門,駛向宣政殿。天還未全亮,宮道兩側(cè)的石燈在晨霧中暈開昏黃的光,遠(yuǎn)處傳來玄武門開啟的沉重聲響——那是百官正魚貫入宮。
“靈兒。”御輦中傳來李珩的聲音,隔著珠簾,“昨夜睡得好嗎?”
“尚可。”毛草靈撩開簾子一角,見他已換上十二章紋玄色冕服,冕旒垂在額前,遮住了那雙總對她含笑的眼,“陛下呢?”
“批奏折到子時。”李珩揉了揉眉心,“隴西道報來,說今年雖豐,但糧價下跌過甚,農(nóng)人反有賣糧難之困。”
毛草靈沉吟:“臣妾前日已想到此節(jié)。今日朝會,正欲奏請?jiān)O(shè)立‘常平司’,官府以保底價收糧儲倉,既平抑糧價,又備災(zāi)年之需。”
“朕知道你會想到。”李珩笑了,珠旒輕響,“工部已在擬細(xì)則,但戶部尚書周老怕又是第一個跳出來反對——說他戶部沒銀子。”
“銀子不是問題。”毛草靈從袖中取出一本小冊,“臣妾這三日算了筆賬:若按市價七成收糧,今秋需銀八十萬兩。但這八十萬兩并非支出,而是周轉(zhuǎn)——明年青黃不接時開倉平糶,可收回本金,還有盈余。更別說常平倉能穩(wěn)民心、防饑荒,其利非銀錢可計。”
李珩接過冊子,借著漸亮的晨光翻看。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圖表、推演,條理清晰,論證嚴(yán)密。他抬頭看向她,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欣賞與驕傲:“這些年,滿朝文武都說朕有個‘女諸葛’做皇后,朕深以為然。”
毛草靈抿唇一笑。這時鳳輦已到宣政殿側(cè)階,她放下簾子,端正坐姿。隨著內(nèi)侍一聲高唱“陛下駕到,娘娘駕到”,沉重的殿門緩緩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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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正,百官齊集。
宣政殿內(nèi),文武分列兩側(cè),鴉雀無聲。李珩與毛草靈并坐御座——這是三年前她開始參政后定下的規(guī)制,起初老臣們多有微詞,如今已成慣例。
“有本啟奏,無本退朝。”司禮太監(jiān)唱道。
戶部尚書周正卿第一個出列。這位年過六旬的老臣是三朝元老,以耿直敢言著稱,也是新政最頑固的反對者之一。
“陛下,娘娘。”他手持玉笏,聲音洪亮,“今歲關(guān)中豐收,固是可喜。然臣得各州縣急報,糧價暴跌,斗米僅三十文,農(nóng)人售糧所得,竟不足以納賦!長此以往,恐傷農(nóng)本,動搖國基!”
殿內(nèi)響起嗡嗡低議。幾位地方出身的官員面露憂色,紛紛點(diǎn)頭。
毛草靈端坐不動,等周正卿說完,才緩緩開口:“周尚書所慮極是。本宮已命司農(nóng)寺核查,情況確如尚書所言。不知尚書可有良策?”
周正卿一愣。他原以為鳳主會辯解或推諉,沒想到對方直接承認(rèn)問題,反將他一軍。他沉吟片刻:“臣以為,當(dāng)限價售糧,官府定出最低糧價,商賈不得低價收購。”
“限價?”毛草靈挑眉,“周尚書可知,商賈若因限價無利可圖,便會停止收糧。農(nóng)人手中積谷,無處可售,豈不更糟?”
“那……那便由官府全額收購!”周正卿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失言——戶部哪來那么多銀子?
果然,毛草靈等的就是這句:“周尚書此議甚好。本宮正欲奏請?jiān)O(shè)立‘常平司’,由官府以保底價收糧儲倉。只是……”她頓了頓,“戶部可支得出這筆銀子?”
周正卿老臉一紅:“娘娘明鑒,戶部今歲雖有余銀,但邊防、河工、官俸……處處都要用錢,實(shí)在……”
“銀子本宮有。”毛草靈打斷他,“內(nèi)帑可出五十萬兩作為本金,再從太倉借調(diào)三十萬兩,共計八十萬兩,足以收購關(guān)中三成余糧,穩(wěn)住民價。”
滿殿嘩然!
五十萬兩內(nèi)帑銀!這幾乎是皇室兩年用度!
“娘娘!”周正卿急道,“內(nèi)帑乃皇室私產(chǎn),豈可輕易動用?且太倉存糧是為備災(zāi),若挪作他用,萬一……”
“萬一災(zāi)年,常平倉的糧食就是救命糧。”毛草靈站起身,翟衣上的金鳳在殿內(nèi)燭火下熠熠生輝,“周尚書,本宮問你:是讓糧食爛在農(nóng)人倉里、餓死明年可能受災(zāi)的百姓好,還是由官府收儲、既穩(wěn)糧價又備荒年好?”
她走下御階,聲音清朗,回蕩在大殿每個角落:“八十萬兩銀子,換三百萬石糧食入庫。這些糧食存在常平倉,明年春荒時可平糶,所獲銀錢再回庫周轉(zhuǎn)。如此循環(huán),國庫不損分毫,百姓得利,商賈得安,朝廷得民心——周尚書,這筆賬,難道不劃算嗎?”
周正卿張口結(jié)舌。他身后,幾個原本想附議的老臣,也都沉默了。
毛草靈走到殿中央,環(huán)視百官:“諸位大人,本宮知道,你們中有人覺得本宮牝雞司晨,有人覺得新政激進(jìn),有人心疼皇室內(nèi)帑……但本宮今日要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
她轉(zhuǎn)向御座上的李珩,又轉(zhuǎn)回百官:“陛下與本宮,坐在這江山之上,享萬民供奉。我們的富貴,是百姓的汗水換來的。如今百姓有難,我們拿出些銀子,幫他們度過難關(guān),難道不應(yīng)該嗎?難道要等到饑民遍野、流寇四起時,才后悔今日吝嗇嗎?”
殿內(nèi)死寂。只有她的話語,字字如錘,敲在每個臣子心上。
良久,宰相林文淵出列,這位七十高齡、歷經(jīng)三朝的老臣,顫巍巍跪下:“老臣……附議娘娘所請。娘娘仁德,心系蒼生,實(shí)乃乞兒國之福,萬民之幸!”
隨著宰相表態(tài),六部九卿陸續(xù)出列:“臣等附議!”
周正卿站在原地,臉色變幻,最終長嘆一聲,撩袍跪倒:“老臣……糊涂。娘娘深謀遠(yuǎn)慮,老臣不及。愿全力協(xié)助娘娘,辦好常平司。”
李珩在御座上,看著他的皇后。她站在百官中央,脊背挺直,鳳冠珠旒輕晃,陽光正從殿門斜射而入,給她整個人鍍上金邊。
這一刻,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她早已不是那個需要他庇護(hù)的女子。她是可以與他并肩治理江山的伙伴,是能讓滿朝文武心服口服的國母,是他此生最大的驕傲。
“準(zhǔn)奏。”李珩的聲音響起,“即日起,設(shè)立常平司,由皇后總領(lǐng),戶部、工部協(xié)辦。內(nèi)帑撥銀五十萬兩,太倉借調(diào)三十萬兩,務(wù)必在霜降前完成收糧儲倉事宜。”
“陛下圣明!娘娘仁德!”山呼聲響徹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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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時已近午時。
毛草靈剛回到鳳儀宮,還沒來得及換下沉重鳳袍,內(nèi)侍就來報:“娘娘,工部侍郎沈大人求見,說有關(guān)義倉選址的要事。”
“讓他到東暖閣等。”
東暖閣是毛草靈日常處理政務(wù)的地方。她換下鳳冠翟衣,只著常服,進(jìn)來時沈侍郎正躬身候著,手里捧著一卷圖紙。
“娘娘。”沈侍郎年約四十,是毛草靈提拔的新派官員,辦事干練,“這是十座義倉的選址圖,請娘娘過目。”
毛草靈展開圖紙。十處選址,遍布關(guān)中要害,有的在漕運(yùn)樞紐,有的在產(chǎn)糧大縣,有的在邊塞要沖。每處都標(biāo)注了地形、人口、糧產(chǎn)、交通,還有詳細(xì)的建倉預(yù)算。
“做得細(xì)。”她點(diǎn)頭,“不過本宮有一問:這些義倉,若遇戰(zhàn)亂,如何保全?”
沈侍郎一怔:“娘娘的意思是……”
“糧食是命脈。”毛草靈用朱筆在圖上圈出三處,“這三座倉,位置過于顯眼,易成靶子。要改,建在地下,或偽裝成民居、廟宇。其余幾座,也要有護(hù)倉兵丁,有暗道,有應(yīng)急轉(zhuǎn)移預(yù)案。”
她抬頭看沈侍郎:“沈大人,我們建義倉,不是做給百姓看的擺設(shè)。是要在真正危難時,能救命的。明白嗎?”
沈侍郎額角冒汗,連連點(diǎn)頭:“微臣明白!微臣這就去改!”
“還有。”毛草靈叫住他,“建倉所用民夫,按市價付工錢,不得攤派徭役。若有貪墨克扣,本宮唯你是問。”
“是!微臣定當(dāng)盡心!”
沈侍郎退下后,毛草靈揉了揉發(fā)酸的脖頸。王安適時奉上參茶:“娘娘,歇會兒吧,從早朝到現(xiàn)在,您一口水都沒喝。”
毛草靈接過茶盞,忽然想起什么:“陛下呢?”
“陛下在紫宸殿接見隴西道的刺史,說要詳細(xì)問問糧價的事。”王安頓了頓,“陛下讓老奴傳話,說午膳要和娘娘一起用,讓娘娘務(wù)必等著。”
毛草靈心頭一暖:“知道了。”
她走到窗邊。窗外,秋陽正好,鳳儀宮的庭院里,幾株從江南移栽的桂花開了,金粟般的花朵簇?fù)碓诰G葉間,香氣隨風(fēng)飄進(jìn)窗來。
十年了。這庭院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親手布置。從最初的不適應(yīng),到如今的每一寸都刻進(jìn)骨子里。
“娘娘。”一個小宮女怯生生進(jìn)來,“御花園的菊花開得正好,幾位娘娘約著去賞花,問您去不去?”
毛草靈搖頭:“本宮還有奏章要看,讓她們自去吧。”
小宮女退下后,她坐回書案前。案上堆著今早各州縣送來的奏報:某縣水渠竣工,某地新稻試種成功,某處發(fā)現(xiàn)鐵礦……都是好消息。
她翻開一本,提筆批閱。朱砂筆在紙上劃過,沙沙的聲響,混合著桂花香,構(gòu)成這個尋常秋日午后的底色。
批到第三本時,殿外忽然傳來孩童的笑鬧聲。是承稷和安寧下學(xué)了。
“母后!母后!”安寧像只小蝴蝶飛進(jìn)來,撲到她膝上,“太傅今天夸我字寫得好!您看!”獻(xiàn)寶似的舉起一張宣紙,上面是歪歪扭扭的“民以食為天”。
毛草靈抱起女兒,親了親:“安寧寫得真棒。不過‘食’字這一筆要再長些,像這樣……”她握著女兒的小手,在紙上重寫。
承稷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然后才走過來:“母后,兒臣今日讀到《鹽鐵論》,有處不明。桑弘羊說‘民足于衣食則榮辱知’,可若官府管制過甚,豈不反傷民利?這其中的度,該如何把握?”
八歲的孩子,已會思考這樣的問題。毛草靈既欣慰又心疼——生在帝王家,注定要比尋常孩子早熟。
“稷兒問得好。”她讓兒子坐到身邊,“治國如烹小鮮,火候要準(zhǔn)。管得太松,奸商橫行,苦的是百姓;管得太死,市井蕭條,苦的也是百姓。所以這個‘度’,要隨時勢而變,要傾聽民聲,要……”
她頓了頓,看著兒子清澈的眼睛:“要永遠(yuǎn)記得,我們手中的權(quán)力,是用來讓百姓過得更好的,不是用來彰顯權(quán)威的。”
承稷似懂非懂,但認(rèn)真點(diǎn)頭:“兒臣記住了。”
這時李珩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又在給孩子們上課了?”
毛草靈抬頭,見他已換下冕服,只著常袍,眉宇間有疲憊,但眼神明亮。
“父皇!”兩個孩子撲過去。
李珩一手抱起一個,走到毛草靈身邊:“聽說你連午膳都還沒用?王安,傳膳。”
午膳就擺在東暖閣。簡單的四菜一湯:清蒸鱸魚、蒜蓉菜心、紅燒羊肉、桂花糯米藕,還有一盅燉了三個時辰的乳鴿湯。
一家四口圍坐,沒有繁文縟節(jié)。安寧非要自己夾菜,弄得滿桌狼藉;承稷吃飯也不忘問問題:“父皇,隴西的糧價真的那么低嗎?”
“比報上來的還低些。”李珩給他夾了塊魚肉,“所以我和你母后要趕緊辦常平司。”
“那……那些商人會不會恨我們?”
毛草靈接過話:“會。但稷兒,治國不能只讓一部分人滿意。我們要讓最多的百姓過得好,哪怕得罪少數(shù)人。”
李珩看著她,眼神溫柔:“你母后今日在朝堂上,把周正卿說得啞口無言。滿朝文武,現(xiàn)在沒人敢小瞧咱們這位鳳主了。”
毛草靈臉一熱:“陛下又取笑臣妾。”
“不是取笑。”李珩握住她的手,在桌下輕輕捏了捏,“是驕傲。”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在桌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兩個孩子嘰嘰喳喳說著學(xué)堂趣事,丈夫的手溫暖有力,窗外桂花香一陣陣涌來。
毛草靈忽然覺得,這一刻,就是她穿越十年來,一直在尋找的“心安”。
不是轟轟烈烈的愛情,不是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甚至不是萬民稱頌的功德。
就是這樣一個尋常的秋日午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頓簡單的飯,說一些尋常的話。
夠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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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
毛草靈靠在床頭,就著燭光讀兄長寄來的《農(nóng)政輯要》。書是雕版精印,字跡清晰,配了插圖。兄長在書中詳細(xì)記述了江南的水稻栽培技術(shù)、桑蠶養(yǎng)殖法,還專門辟出一卷,寫她在乞兒國推行的新政,評價中肯,既有贊賞,也有善意提醒。
翻到某一頁,她停住了。那一頁的邊角,有兄長用細(xì)筆寫的一行小注:
“吾妹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竟成一代賢后。每思之,既自豪,又心酸。唯愿北地風(fēng)霜,莫摧我妹初心。”
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滴落,在紙上暈開一小團(tuán)濕痕。
李珩從浴間出來,見她落淚,連忙走過來:“怎么了?”
毛草靈將書遞給他看。李珩讀完那行小注,沉默良久,將她攬入懷中。
“朕有時候會怕。”他低聲說,“怕你太累,怕你思念故土,怕你覺得……留在這里是委屈。”
毛草靈搖頭,將臉埋在他胸口:“不委屈。只是……人大概都是貪心的。有了現(xiàn)在的好,就更舍不得過去的好。”
“那就都留著。”李珩吻她的額頭,“過去的記憶,現(xiàn)在的日子,都好好留著。你兄長說得對——莫讓北地風(fēng)霜,摧了你的初心。你的初心是什么,靈兒?”
毛草靈想了想:“剛來時,是想活下去。后來,是想讓身邊的人過得好。現(xiàn)在……”她抬頭看他,“是想讓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都能像我們此刻一樣,安心地吃一頓飯,睡一個覺,不必?fù)?dān)心明天會不會餓肚子。”
李珩凝視她,燭光在他眼中跳躍:“那就去做。朕陪你。”
他吹熄燭火。月光從窗外灑入,如水銀瀉地。
毛草靈在他懷中沉沉睡去。夢里,有江南的雨,有洛陽的花,但最后都化作了北地的稻浪,金燦燦的,一直延伸到天際。
而在那稻浪深處,她看見父母在微笑,兄長在招手,丈夫和孩子在等她回家。
她跑過去。風(fēng)很大,吹得她衣袂飛揚(yáng),但腳步很穩(wěn)。
因?yàn)橹酪睦锶ァ?
因?yàn)橹溃抢镉泄狻?
(第一百九十二章 續(x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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