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此刻格外清晰地在祁隆遠的耳邊回響,明明其其格的攝影作品已經足夠動人,為何她還如此執著?
而且哈丹大叔的質疑,也不單單是針對自己,這份質疑同樣包括其其格。
在哈丹大叔眼中,就連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其其格。
這個流淌著純正草原血脈的女兒,也未能真正讀懂這片土地的靈魂。
難道真如哈丹大叔所說,他們都錯了?
真正的草原,或許從來不在鏡頭里,也不在文字間,而是需要以另一種方式去感知?
可這“另一種方式”又是什么?
或許,真正的隔閡不在于血脈,而在于腳步未曾真正丈量過這片土地的每一道褶皺。
祁明遠也是在這一刻才意識到,自己就像個在草原邊緣徘徊的旅人,始終站在氈房外向內張望,從未真正掀開那道厚重的門簾。
祁明遠深深吐出一口氣,胸膛里仿佛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夜露打濕了他的衣襟,卻澆不滅他心頭那團困惑的火焰。
“阿哈,你說...真正的草原是什么樣子的?”其其格抱膝坐在草垛上,星光灑在她的蒙古袍上,泛起銀色的微光。
巴特爾揉著惺忪的睡眼,打了個哈欠:“不就是我們天天見的這樣?藍天,草地,牛羊……”
他困惑地撓了撓頭,“還能有什么特別的?”
其其格沉默下來,指尖無意識地纏繞著一根草莖。
如果答案真像哥哥說的這么簡單就好了,阿爸就不會說她根本不懂草原了。
“你大半夜不睡覺,就是在想這個?”巴特爾裹緊了身上的袍子。
他本是起夜上廁所,結果卻發現妹妹獨自坐在這里,像只迷途的羊羔般望著星空。
“因為阿爸說……我不懂真正的草原。”其其格的聲音輕得像夜風,“我追問他答案,他卻只說,路在你腳下,草原的模樣,要問你自己。”
說著,她仰起頭,銀河倒映在她迷茫的瞳孔中,“可在我眼里,草原就是晨光里抖落的露珠,是牧歸時揚起的塵煙,是冬窩子里溫暖的奶香啊!”
草垛下的蟋蟀突然停止了鳴叫,仿佛也在等待這個無人能答的問題。
沉默在星光中蔓延,直到被巴特爾一個長長的哈欠打破。
“行了,”他揉著發酸的眼睛,聲音里帶著濃濃的睡意,“大半夜想這些不是自找煩惱嗎?草原啊……”
他拖著步子往蒙古包走去,袍角掃過沾滿夜露的草尖,“不就是你心里覺得什么樣,它就是什么樣。”
其其格望著哥哥的背影漸漸被蒙古包的陰影吞沒,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最終再次把目光投向了頭頂上的星空。
此刻的星空仿佛一面巨大的鏡子,映照出同樣仰望星空的另一個身影。
兩個許久未見的人,卻被同樣的困惑纏繞,像草原上兩株相隔遙遠的芨芨草,在夜風中發出相似的沙沙聲響一般。
“你啊,就別鉆牛角尖了。”黃璇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指尖輕輕敲擊著車窗玻璃,“這問題本來就沒有標準答案。每個人看世界的角度都不一樣!”
說著,她伸出手指,指向了窗外,“比如現在,你看到了什么?”
班車已經行駛了整整一個上午,祁明遠關于“真正草原”的絮叨也持續了全程。
他順著黃璇的手指望去,窗外,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牧羊姑娘正揮著柳條,驅趕羊群穿過公路。
她褪色的蒙古袍下擺沾滿草屑,曬得通紅的臉頰上還掛著汗珠,卻在看見班車時露出明亮的笑容。
“一個……放羊的小姑娘?”祁明遠遲疑地回答。
黃璇聽后,卻意味深長地笑了:“在我眼里,那是草原的未來在追趕她的羊群。而在后面那輛卡車司機看來,可能只是個耽誤他趕路的牧童。”
班車駛過揚起的塵土中,小姑娘的身影漸漸模糊,“你看,同一個畫面,每個人讀到的故事都不一樣。”
祁明遠怔住了,窗外的景象似乎在這一刻定格。
他沒想到黃璇會給出這樣富有哲理的比喻,簡單,卻像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困擾他多日的心結。
黃璇見他不語,故意拖長聲調:“嘖嘖,某些大作家啊,整天琢磨什么才是‘真正的草原’,結果連這么簡單的道理都要我點破。”
而后,她又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學著老學究的姿態拍了拍祁明遠的肩膀:“小祁同志啊,你這是‘不識草原真面目,只緣身在牧區中啊’!”
說完自己先繃不住笑了,眼角彎成月牙。
班車碾過碎石路的顛簸中,祁明遠望著窗外不斷后退的草原,忽然覺得那些糾結多日的困惑,就像此刻后視鏡里漸漸遠去的牧羊姑娘。
有些答案,或許本就不必追得太急。
祁明遠故意正襟危坐,學著學生的模樣拱手道:“黃老師教誨的是,學生受教了!”
黃璇聞言眉梢一挑,眼中閃過狡黠的光:“既然要謝師——”
她望著祁明遠,故意拖長了尾音。
“我聽說有家油燜大蝦挺好吃,蝦都是從潛江運過來的......“話說到一半黃璇便抿嘴不語,只是用指尖輕輕敲打著座椅扶手。
祁明遠聽后,會意一笑:“那就有勞黃老師帶路了,確實許久未嘗這口了。”
“那本老師就卻之不恭啦!”黃璇終于繃不住笑出聲來,眼角眉梢都染上明媚的笑意。
車窗外的陽光正好,將兩人相視而笑的剪影投映在座椅靠背上,隨著班車的行進輕輕搖晃。
遠處,草原與天空的交界線在熱氣中微微浮動,仿佛也在為這場輕松的約定而舒展。
黃璇突然收起笑意,正色道:“說正經的,這事兒你有把握嗎?”
祁明遠沉吟片刻,指尖在膝蓋上輕輕敲擊:“如果只是勸他們暑假帶孩子回去應該問題不大。畢竟暑假期間,孩子在城里無非也是上補習班。村里現在有支教大學生免費授課,這筆賬,當母親的應該算得清。”
黃璇輕輕嘆了口氣,目光越過車窗,落在遠處起伏的草浪上:“但愿……一切都能順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