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丹大叔聽完黃璇的敘述,沉默片刻后問道:“是他讓你來的?”
這個他是誰,黃璇自然清楚。
“不全是,”她認(rèn)真回答道,“主要是覺得這個提議確實可行。如果其其格能掌握直播技能,以后就算沒有外人幫忙,咱們自己也能持續(xù)運營。我們還可以協(xié)助申請政策扶持。”
她選擇走這一趟,不只是為了祁明遠,更是看中了這個提議本身的價值。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個道理她再明白不過。
祁明遠終究是草原的過客,不可能永遠停留。
但若是他能把本領(lǐng)傳給其其格,那便是為草原留下了一顆生生不息的種子。
盡管這個提議帶著祁明遠的私心,但她依然認(rèn)為這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就像牧民轉(zhuǎn)場時留下的火種,看似微弱,卻能在下一個春天燃成燎原之勢。
哈丹大叔的煙鍋在指尖轉(zhuǎn)了個圈,火星明滅間又問了一遍:“那小子……終究要走的?”
黃璇望著氈房外的草場,喉間像堵著團羊毛。
她該怎么回答呢?說祁明遠遲早會像候鳥般飛回南方?說草原的韁繩終究拴不住都市的誘惑?
有些答案就像藏在皮囊里的刺,不挑明時相安無事,一旦挑破,反倒讓所有人都跟著疼。
哈丹大叔將煙鍋在靴底輕輕磕了磕,灰燼隨風(fēng)散入夜色。
“嗬……”他喉間發(fā)出草原長者特有的嘆息聲,像風(fēng)吹過敖包上的經(jīng)幡。
“既然白云選擇了飄動的方向,”他用帶著牧人口音的漢語緩緩道,手指向蒙古包外漸漸沉落的夕陽,“那就讓雛鷹去看看天上的風(fēng)景。”
老人站起身,袍角帶起淡淡的奶香:“明天太陽照到拴馬樁的時候,其其格會踩著露珠去找你。”
“您答應(yīng)了?”黃璇聽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本連呼吸都排練過的勸說節(jié)奏,此刻像匹突然失去韁繩的馬。
她甚至準(zhǔn)備好了要細說祁明遠如何說服巴特爾妻子、如何奔波于各家牧民之間的細節(jié)。
可哈丹大叔的爽快,讓所有精心準(zhǔn)備的言語都變成了多余的馬鞍。
夕陽從蒙古包的天窗斜照進來,把她驚訝的神情染成暖金色,像幅突然定格的油畫。
哈丹大叔望著天邊最后一道霞光,煙鍋在掌心慢慢轉(zhuǎn)著圈:“駱駝崽子跌跤,不是因為心壞,是蹄子還沒認(rèn)全沙丘的形狀。”
他的聲音像被風(fēng)磨鈍的礁石,帶著牧人特有的韻律:“那孩子啊……是城里長大的駿馬,看得見草場的遼闊,卻聞不出毒草的危險。”
說著,老人輕輕搖頭,銀耳環(huán)在暮色里閃動:“不過沒關(guān)系,草原的月亮從不急著教狼崽認(rèn)路,等被芨芨草劃破蹄子,自然就學(xué)會低頭看路了。”
黃璇更沒有想到,哈丹大叔居然會這么說。
哈丹大叔的煙桿指向遠方的草場,聲音像被秋風(fēng)磨礪過的巖石:“心不系在套馬桿上的人,永遠分不清牧草和毒蒿。他們追著拍落日,卻從不彎腰聞?wù)绰端牟菅浚凰麄兛蜃∶晒虐拇稛煟瑓s讀不懂云彩帶來的雨訊。這樣的眼睛啊,就像鑲了玻璃的望遠鏡,能看見草原的遼闊,卻摸不到草原的心跳。”
老人望著最后一縷沒入地平線的霞光,銀耳環(huán)在暮色里沉沉一閃:“草原的真模樣,是留給把心跳成馬蹄聲的人的。”
說著,哈丹大叔將目光轉(zhuǎn)向黃璇,眼角的皺紋像展開的哈達紋路:“這個道理,你和林大夫應(yīng)該最明白,就像駱駝?wù)J得回家的路,你們心里裝著草原,自然能嘗出泉水里的草場四季。真正懂草原的人,這里會跟著草場一起呼吸。”
黃璇忽然聽懂了,哈丹大叔這番話,說的是祁明遠和其其格。
他們兩個人,一個想用文字丈量草原的遼闊,一個想用鏡頭記錄草原的變遷。
可兩人的心都像拴不住的駿馬,始終在草原邊緣徘徊,從未真正踏入牧人的生命軌跡。
所以哈丹大叔才說,他們鏡頭里、文稿中的草原,永遠隔著一層玻璃。
這也解釋了為什么老人非要祁明遠回答,他眼中的草原是什么樣的。
因為,只有真正把腳陷進草場泥濘的人,才配定義草原的模樣。
這么來看,哈丹大叔不是在否定他們,而是像老牧人辨別草場般精準(zhǔn)地指出,他們筆下和鏡頭里的草原,就像被摘下的鮮花,雖然保留著形態(tài)但卻失去了大地的脈搏。
老人真正在意的,是那些文字和影像里缺少了最重要的東西,那便是草原的靈魂。
那不是背著相機就能采集的風(fēng)光,而是需要把心種進土壤里,才能長出的生命脈絡(luò)。
只是,她沒有想過,哈丹大叔說的是這個。
她還說是祁明遠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現(xiàn)在看來,原來自己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
她這個整日穿梭在牧區(qū)的人,竟也沒參透哈丹大叔話語里的深意。
哈丹大叔的煙桿在銅碗邊磕出清脆的聲響,眼底掠過狡黠的光:“其其格的婚約啊……是敖包上臨時搭的石頭堆,風(fēng)一吹就散。”
他捋著花白的胡須笑起來,皺紋里藏著的智慧像草原上的鼠洞般曲折:“我那話是扔給野狼的肉骨頭,專為試試外來人的腳力穩(wěn)不穩(wěn)。”
黃璇聽完,再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哈丹大叔,您是說……其其格的婚約是假的?”她語氣遲疑,幾乎不敢相信。
哈丹大叔沒有作聲,只是緩緩點了點頭。
黃璇頓時說不出話來,心中一片茫然。她完全無法理解哈丹大叔為什么要這樣做。
如果婚約是假的,那為什么一開始要那樣說?又為什么直到現(xiàn)在才肯說出來?
“云彩都要回家歇著了,再不放你走,草原的夜路可要不高興了。”哈丹大叔沒有給黃璇繼續(xù)追問的機會。
他笑著站起身,掀開氈簾。
晚風(fēng)立刻涌了進來,夾雜著遠處牧歸的陣陣鈴鐺聲,哈丹大叔沉聲道:“明天其其格會去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