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璇聽后,陷入了沉默。
她無法反駁,只因連她自己也不敢斷言。
正如林玘所說,未來的事,誰又能說得準呢?
“我們能做的,唯有相信他。”林玘語氣溫和卻堅定,“你看,即便他此刻人或許想走,但他的心,又何曾離開過這片草原?”
黃璇依舊沒有作聲,只因她知道,這是不爭的事實。
祁明遠為查干陶勒蓋所做的一切,早已遠遠超出一個“外來者”的本分。
那些她與林玘難以打破的隔閡,卻都被那個男人用最笨拙也最真誠的方式,一鑿一斧地劈開了通路。
“是啊,他本可以一走了之的……但他沒有。”黃璇輕聲附和道。
可隨即,她的語氣中又染上一絲遲疑:“但我還是忍不住擔心。家庭的壓力,從來不是那么容易抗衡的。萬一……”
她的話沒有說完,便再次陷入沉默。有些念頭盤旋在心底,她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還是那句話,”林玘的聲音依舊平穩而堅定,“我們要相信他。他可以做到的。”
相信祁明遠,這或許已是林玘說過最多的一句話,也成了他們之間一種沉默的共識。
其其格手中的奶豆腐“啪”地落進木碗,乳白的漿汁濺上桌沿。
“阿爸?您讓我去找祁明遠?”她的聲音微微發顫,像被風扯斷的馬尾琴弦。
巴特爾猛地站起身,袍角帶翻了身后的馬鞍凳。
他銅鈴般的眼睛瞪得滾圓,宛如盛在祭盤里的圣餅,“長生天啊!阿爸您是不是被烈日曬暈了頭?其其格可是拴著婚約的馬駒,怎么能讓山鷹的雛鳥去靠近陌生的獵鷹?”
哈丹大叔的銀煙鍋在燭火中重重一磕,迸出幾點火星。
“其其格的婚約——”老人的聲音像滾過敖包的悶雷,震得氈帳嗡嗡作響,“不過是擺在狼窩前嚇唬狐貍的空皮囊!”
巴特爾像是被鞭子抽中的賽馬,踉蹌著扶住氈墻,他古銅色的臉龐霎時褪成了河灘石般的灰白,“空……空皮囊?這比野狼突然吃草更讓我不敢相信!”
其其格突然捂住嘴,指縫間漏出半聲驚呼,腕上的銀鐲叮當碰撞,仿佛有受驚的百靈正從她的喉嚨里掙脫欲飛。
巴特爾的手指深深陷進袍子的褶皺里,像抓住救命的韁繩。
“為...為什么?”他的聲音像被馬蹄踏碎的枯枝,“既然擺了空箭袋,為何偏要等大雁飛過才說?”
的眉頭擰成了結,他實在想不通,難道這一切都是為了那個外來的漢人作家?
哈丹大叔眉頭微沉,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這件事,就這么定了,不必再多問。”
他的目光轉向巴特爾,聲音陡然一轉:“你知不知道,是祁明遠親自去把艾麗婭請回來的?”
巴特爾渾身一震,像是聽見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消息:“艾……艾麗婭回來,是因為他?”
下午接到艾麗婭電話說要回來時,巴特爾高興得像撿到了狼窩里的羊羔崽子。
他滿心以為只是孩子想自己了,婆娘才帶著娃回家看看。
可現在阿爸竟說是祁明遠勸回來的?
此刻他的心情,就像突然發現溫暖的氈房底下埋著凍硬的馬尸。
就連臉色頓時也變得像是喝了隔夜的酸奶茶,每道皺紋里都擰著羞惱和難以置信。
哈丹大叔不再看巴特爾那張擰成苦瓜的臉,轉而將其其格的手握進自己粗糙的掌心。
“明天太陽翻過東邊沙丘時,”望著其其格,哈丹大叔的聲音忽然變得柔軟,“去跟著祁作家好好學。他會讓你看見草原不只在牧人的馬蹄下,更在能讀懂它的人眼睛里。”
巴特爾不再作聲,其其格也沉默著。
不同的是,巴特爾是啞口無言,而其其格則是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擊中,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阿爸這句話,豈不是默許了她可以重新拿起相機?
“謝……謝謝阿爸!”其其格的聲音里跳動著抑制不住的雀躍,臉頰泛起的紅暈如同剛浸染好的綢緞。
哈丹大叔望著女兒驟然發亮的眼睛,心中仿佛同時熬煮著奶茶與藥湯。
一股暖意的欣慰翻涌著,卻也被沉沉的苦澀悄然浸透。
“記住,”他手中的煙桿重重磕向地面,發出篤實的回響,“要拍,就得拍出草原的心跳。別學那些外來的人,只掠走漂亮的皮毛,卻忘了骨頭里的風聲。”
“其其格明白啦!”少女的嗓音像沾了蜜的奶豆腐,甜絲絲地融進傍晚的風里。
這個好消息來得比沙漠里的甘泉更珍貴,方才還似烏云壓頂,轉眼卻透下照亮草原的金光。
可哈丹大叔緊接著的話,卻像一道突然甩出的套馬索,勒住了歡快的氣氛:“不過……那位祁作家,遲早是要離開的。”
老人的目光沉靜如深秋的湖水,卻像探進羊毛的鉗子般,細細梭巡著女兒臉上每一絲細微的波動。
“離開?”其其格臉上的紅暈霎時褪去,像是被風吹熄的炭火,“為什么?他不是來這兒治心病、找靈感的嗎?難道已經……”
她的追問像一群受驚的麻雀,慌亂地撲棱而出。
哈丹大叔卻不急著應答,只慢悠悠地往煙鍋里摁著金黃的煙絲:“草原的風啊……從來不會告訴蒲公英,它下一站要飄向哪里。”
其其格慢慢低下頭,發辮間的銀飾叮咚作響,像是被忽至的風雨打落的鈴鐺花。
哈丹大叔將女兒的失落盡收眼底,卻并未沒有多說什么。
“明日莫要誤了時辰。”老人起身時,袍角帶起一陣淡淡的奶香。
見巴特爾仍在發愣,他屈指在兒子額前輕輕一彈:“跟我出來。”
蒙古包外,哈丹大叔的聲音忽然沉如敖包下最穩的基石:“巴特爾,你記住,祁作家不欠我們草原半分情。倒是我們,該用銀碗敬他三杯謝酒。”
“阿爸,我……”巴特爾喉結滾動,話語卻卡在齒間,最終也沒有說出口。
“明日陪你妹妹同去。”哈丹大叔將煙桿別回腰間,“看看能幫襯些什么。對待客人,要像對待初生的春羔一般周到。”
老人的身影漸漸融進渾厚的夜色,留下巴特爾獨自站在草地上,任冰涼的露水慢慢浸透靴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