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道比主礦道更加狹窄,僅容一人勉強(qiáng)通過。四壁是粗糙的、被地火常年烘烤成暗紅色的巖石,摸上去依舊燙手。空氣稀薄而灼熱,每吸入一口都像吞下一團(tuán)火炭,硫磺和巖石粉塵的味道嗆得人幾欲窒息。腳下崎嶇不平,時常需要手腳并用才能攀爬通過。更致命的是,越往里走,溫度越高,汗水剛滲出皮膚便被瞬間蒸發(fā),只留下一層黏膩的鹽殼,包裹著脫水滾燙的軀體。
花癡開咬著牙,強(qiáng)忍著經(jīng)脈中殘余的“焚心煞”帶來的灼痛和身體嚴(yán)重脫水的虛弱感,一步一挪地向深處探去。屠萬仞臨死前那一指,是他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他不敢去想如果指錯了方向,或者母親已經(jīng)……不,不能想!他必須找到她!
岔道蜿蜒向下,仿佛直通地心。光線早已消失,只有地脈深處巖石偶爾發(fā)出的暗紅色微光,勉強(qiáng)勾勒出洞穴的輪廓。耳邊是地火沉悶的咆哮和巖石因高溫而發(fā)出的細(xì)微崩裂聲,如同死神的低語。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隱約出現(xiàn)了一抹不同于地火暗紅的、更為穩(wěn)定柔和的微光。花癡開精神一振,加快速度。轉(zhuǎn)過一個急彎,眼前豁然出現(xiàn)一個不大的天然石窟。
石窟中央,有一個小小的、涌動著乳白色蒸汽的溫泉池,池水滾燙,不斷有氣泡冒出,散發(fā)出淡淡的硫磺味,卻也帶來了一絲濕潤的水汽,稍稍緩解了極度的干燥。池邊不遠(yuǎn),擺放著一張簡陋的石床,床上似乎躺著一個人。微光來自石壁高處一個鑿出的小孔,孔外不知如何折射而來一縷天光,雖微弱,卻在這漆黑灼熱的地底,顯得無比珍貴。
花癡開的心猛地提了起來!他幾乎是撲了過去,跪倒在石床前。
石床上的人,正是菊英娥!
她比花癡開記憶中和畫像中的模樣清瘦憔悴了太多太多,幾乎形銷骨立。身上穿著已經(jīng)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粗布衣衫,多處破損,沾滿污跡。臉頰深深凹陷,臉色是不正常的潮紅與蒼白交織,嘴唇干裂出血。她閉著眼睛,呼吸微弱而急促,胸口幾乎看不出起伏。
但她的雙手,卻被兩根粗大的、不知何種金屬打造的鎖鏈,牢牢銬在石床兩側(cè)的金屬環(huán)上。鎖鏈不長,限制了她的活動范圍,讓她只能勉強(qiáng)夠到床邊一個破瓦罐里的少許清水。
“娘……娘!”花癡開顫抖著伸出手,想要觸碰她的臉頰,卻又怕驚擾了她,或弄疼了她。聲音哽咽在喉嚨里,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無邊的心痛。
似乎聽到了呼喚,菊英娥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她的眼神起初是渙散而無焦的,充滿了長期囚禁和病痛折磨下的麻木與茫然。但當(dāng)她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在眼前這張年輕、蒼白、布滿汗水泥污卻依稀能看出熟悉輪廓的臉上時,那雙黯淡的眼睛里,驟然迸發(fā)出一道難以置信的、混合著狂喜、震驚、恐懼和擔(dān)憂的復(fù)雜光芒!
“開……開兒?”她的聲音干澀沙啞得如同破風(fēng)箱,氣若游絲,卻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生怕是夢境般的試探。
“是我!娘!是我!花癡開!您的兒子!”花癡開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奪眶而出,滾燙的淚水滑過滿是鹽漬的臉頰,“我來救您了!我來晚了……娘,您受苦了……”
確認(rèn)不是幻覺,菊英娥的眼淚也無聲地滑落。她想抬手摸摸兒子的臉,卻因鎖鏈的牽制只能微微抬起手腕。花癡開立刻握住她枯瘦冰涼的手,貼在自己臉上。
“真的是你……長大了……像你爹……”菊英娥貪婪地看著兒子的臉,淚水不斷涌出,“你怎么……找到這里的?屠萬仞他……”
“他死了。”花癡開簡短地說,現(xiàn)在不是細(xì)說的時候,“娘,我先救您出去!這鎖鏈……”
他仔細(xì)查看那金屬鎖鏈和石床上的金屬環(huán)。鎖鏈不知是何材質(zhì),入手沉重冰涼,異常堅固。鎖鏈與金屬環(huán)的連接處有復(fù)雜的機(jī)簧鎖扣,顯然是特制的。
“鑰匙……在屠萬仞身上……”菊英娥虛弱地說。
花癡開立刻想起自己剛才檢查屠萬仞尸體時,似乎摸到過他腰間有個硬物。當(dāng)時心急救母,未曾細(xì)看。他心中焦急,但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
“娘,您等我,我馬上回來!”他握了握母親的手,轉(zhuǎn)身就要往回沖。
“開兒……小心……”菊英娥望著兒子的背影,眼中滿是擔(dān)憂。
花癡開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返回主礦洞。屠萬仞的尸體還倒在那里,已經(jīng)開始散發(fā)出焦糊和血腥混合的難聞氣味。他在屠萬仞腰間摸索,果然找到一串鑰匙,其中幾把造型奇特,與鎖鏈上的鎖孔頗為相似。
他抓過鑰匙,又瞥見屠萬仞尸體旁掉落的那個皮質(zhì)水囊。屠萬仞在此修煉,必然備有飲水。他一把抄起,沉甸甸的,里面果然還有大半囊水。
“多謝‘饋贈’。”花癡開低語一聲,不再停留,再次沖向岔道。
回到石窟,他顧不上喘息,立刻嘗試用鑰匙開鎖。試到第三把時,“咔噠”一聲輕響,鎖扣彈開!他如法炮制,很快解開了另一條鎖鏈。
沉重的鎖鏈脫落,菊英娥的手腕上露出了深可見骨的淤痕和磨損破皮的傷口。花癡開心如刀絞,連忙小心翼翼地扶起母親。
“娘,先喝點水。”他打開水囊,小心地喂到菊英娥唇邊。
清涼(相對而言)的液體流入干涸的口腔和喉嚨,菊英娥貪婪地小口吞咽著,喝得太急還嗆咳了幾聲。喝了幾口后,她搖搖頭,示意夠了。
花癡開知道母親身體極度虛弱,不能一次喝太多。他將水囊收好,觀察了一下母親的狀態(tài)。“娘,我們必須立刻離開這里。您還能走嗎?我背您!”
菊英娥嘗試著動了一下,卻虛弱得連坐穩(wěn)都困難,更別提走路了。她看著兒子同樣疲憊蒼白、滿身傷痕的樣子,眼中閃過痛楚和不忍:“開兒……你……自己也受了傷……這礦道……”
“我沒事!”花癡開斬釘截鐵,不由分說地將母親小心地背到背上,用剛才解開的一條鎖鏈(相對干凈的部分)和從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布條,將母親牢牢縛在自己背上,“娘,抱緊我。我們回家。”
“家……”菊英娥伏在兒子尚且單薄卻異常堅定的背上,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她伸出枯瘦的手臂,緊緊環(huán)住兒子的脖頸。
花癡開深吸一口氣,感受著背上母親的重量和溫度,那是一種失而復(fù)得的珍寶,也是支撐他走出這絕境的全部力量。他辨認(rèn)了一下方向,背著母親,朝著來時的岔道,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去。
回去的路,比來時更加艱難百倍。
背負(fù)著一個人,在狹窄、陡峭、灼熱、缺氧的礦道中攀爬,每一步都重若千鈞。汗水如同開了閘的洪水般涌出,瞬間又被蒸干,帶走體內(nèi)寶貴的水分和鹽分。高溫炙烤著皮膚,吸入的空氣灼燒著肺部。經(jīng)脈中殘余的焚心煞時不時發(fā)作,帶來一陣陣撕裂般的灼痛,干擾著他的心神和體力。
更要命的是,或許是因為之前與屠萬仞的激烈戰(zhàn)斗(尤其是煞氣對撞和地火被引動),也或許是他背人行走的震動,礦道開始變得不穩(wěn)定起來。頭頂不斷有碎石和灰塵簌簌落下,兩側(cè)巖壁也傳來令人不安的“咔嚓”聲,仿佛隨時可能崩塌。
“開兒……放我下來……你自己走……”菊英娥感受到兒子的顫抖和越來越沉重的呼吸,心如刀割,虛弱地在他耳邊說道。
“別說話,娘……保存體力。”花癡開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我們……一起出去。一定能。”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耳朵里嗡嗡作響,那是脫水和體力嚴(yán)重透支的征兆。但他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向前!絕不能停!絕不能倒下!娘在背上!
他憑借強(qiáng)大的意志力,強(qiáng)行驅(qū)動著幾乎麻木的雙腿,攀過一塊又一塊滾燙的巖石,擠過一道又一道狹窄的縫隙。手掌被粗糙的巖石磨破,膝蓋在攀爬中磕傷,但他渾然不覺。
就在他們艱難地爬過一處特別狹窄、上方巖石犬牙交錯的隘口時,異變陡生!
“轟隆隆——!”
一聲沉悶的巨響從礦洞深處傳來,緊接著是整個礦道的劇烈搖晃!更大塊的巖石開始崩落,灰塵彌漫,地火的咆哮聲陡然加劇!
“塌方!開兒快!”菊英娥驚呼。
花癡開瞳孔驟縮!求生的本能和救母的執(zhí)念,讓他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他不再顧及是否會被巖石刮傷,猛地向前一撲,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過了那段最危險的隘口!
就在他沖過去的瞬間,身后傳來震耳欲聾的崩塌聲!回頭望去,剛才經(jīng)過的那段岔道,已經(jīng)被徹底堵死!落石封住了退路,也暫時隔絕了更深處可能蔓延過來的塌方和地火。
劫后余生!但危機(jī)并未解除!
他們被困在了這段相對靠外的礦道里,前路雖未被完全堵死,但塌方隨時可能繼續(xù)。而且,經(jīng)過剛才的劇烈運動和環(huán)境突變,花癡開本就瀕臨極限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
“咳咳……”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眼前陣陣發(fā)黑,背靠著尚未完全坍塌的巖壁,緩緩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火辣辣的痛楚。背上的重量變得無比沉重,仿佛要將他壓垮。
“開兒!開兒你怎么樣?”菊英娥被放了下來,靠在兒子身邊,焦急地?fù)崦麧L燙的額頭和蒼白如紙的臉。
花癡開想安慰母親說自己沒事,卻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感覺身體里的力量正在飛速流逝,意識也開始模糊。高溫、脫水、傷勢、體力透支、還有那該死的焚心煞殘留……一切都在將他拖向崩潰的邊緣。
難道……好不容易找到母親,卻要一起死在這里?
不!不行!
他猛地睜開眼,看向母親焦急的面容,又看向四周。這里離出口應(yīng)該不遠(yuǎn)了!不能放棄!
他顫抖著手,再次拿出水囊,自己只抿了一小口潤了潤如同著火般的喉嚨,然后將大部分水喂給母親。
“娘……喝……我們必須……出去……”他的聲音微弱卻堅定。
菊英娥看著兒子倔強(qiáng)而決絕的眼神,知道此刻任何勸慰都是徒勞。她含淚喝下兒子遞來的水,努力平復(fù)自己的情緒,不給兒子增添負(fù)擔(dān)。
休息了短短片刻,花癡開強(qiáng)迫自己再次站起來。他感覺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眼前金星亂冒。但他咬著牙,重新將母親背起。
這一次,他沒走幾步,就感覺天旋地轉(zhuǎn),腳下猛地一軟,向前撲倒!
“開兒!”菊英娥失聲驚呼。
花癡開在倒地前,用盡最后力氣側(cè)身,避免壓到母親。他摔在堅硬的巖石上,額角磕破,鮮血混著汗水流下。背上的菊英娥也被帶倒在地。
“對不起……娘……”花癡開趴在地上,喘息著,視線越來越模糊,意識逐漸沉入黑暗。耳邊似乎聽到了母親焦急的呼喚,還有……除了地火和碎石聲之外,另一種聲音?
是……風(fēng)聲?還有……隱約的人聲?
是幻覺嗎?
就在他即將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前方的礦道拐角處,突然出現(xiàn)了晃動的火光!緊接著,幾個急促而熟悉的聲音傳來:
“公子?!”
“花兄弟!”
“快!在這里!”
火光迅速靠近,映出了小七、阿蠻,還有兩名夜郎府護(hù)衛(wèi)焦急而驚喜的臉龐!他們帶著工具、繩索、水和藥物,顯然是循著花癡開留下的線索,不顧危險深入礦洞搜尋!
看到倒在地上的花癡開和旁邊的菊英娥,小七眼睛瞬間紅了,沖上前:“公子!夫人!我們來了!”
阿蠻則迅速檢查花癡開的情況,臉色凝重:“脫水,高熱,內(nèi)傷不輕!快,水!傷藥!”
護(hù)衛(wèi)們連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將花癡開和菊英娥分別扶起,喂水,處理傷口。
清涼的水流入喉嚨,熟悉的伙伴聲音在耳邊響起,花癡開渙散的神智終于被拉回一絲。他艱難地睜開眼,看著圍在身邊的伙伴們,又看向被護(hù)衛(wèi)小心照料著的母親。
緊繃到極致的心弦,驟然松弛。
得救了……娘也得救了……
一直支撐著他的那股氣,散了。
他眼前一黑,徹底暈了過去。
但這一次,昏迷前,他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
那是安心,是釋然,是歷經(jīng)劫難后,終于抓住光明的,一絲微弱卻真實的……笑意。
小七和阿蠻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后怕與慶幸。
“快!小心點!把公子和夫人帶出去!這礦洞不穩(wěn)!”阿蠻當(dāng)機(jī)立斷。
一行人不敢耽擱,立刻用帶來的簡易擔(dān)架(由樹枝和衣物臨時制成)抬起昏迷的花癡開和虛弱的菊英娥,在火把的指引下,朝著礦洞出口,快速而謹(jǐn)慎地撤退。
身后,地火的咆哮和巖石的崩裂聲依舊隱約可聞。
但前方,礦洞出口處那一線天光,正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亮。
絕處逢生,黑暗將盡。
他們,終于要回到地面,回到陽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