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北之地,千窟城。
這座城沒有名字出現(xiàn)在任何地圖上,它深藏在萬載冰川的裂隙之下,唯有手持“冰髓令”的人,才能在天狗吞月的夜晚,循著地下暗河逆流而上,找到那處被永恒冰封的入口。
花癡開站在冰窟入口時,呼出的白氣瞬間凝成冰晶。他身后是疲憊但眼神堅定的隊伍:小七的左手纏著繃帶,三天前與“天局”外圍哨探交手時斷了根指骨;阿蠻背著幾乎和他一樣高的行囊,里面是他們?nèi)康募耶?dāng)和賭具;菊英娥裹在雪狐裘中,只露出一雙沉靜的眼——這是母親堅持要跟來的理由:“沒有人比我更熟悉‘天局’的呼吸節(jié)奏。”
“就是這里。”夜郎七的聲音從冰壁后傳來。這位老人比一個月前分別時更加消瘦,眼窩深陷,但那雙握了一輩子骰子的手依然穩(wěn)定如磐石。他在三天前先一步抵達,用“老辦法”清除了入口的暗哨。
“七叔。”花癡開上前,兩人沒有擁抱,只是肩膀輕輕碰了碰——這是夜郎府男人之間的問候。
“里面比想象中復(fù)雜。”夜郎七轉(zhuǎn)身引路,冰靴在光滑的冰面上踩出細碎聲響,“千窟城分三層:上層是‘賭窟’,中層是‘金窟’,下層……沒人活著出來過。”
冰道漸漸開闊,前方出現(xiàn)了人工鑿刻的痕跡。冰壁上開始出現(xiàn)浮雕——不是神佛,而是千姿百態(tài)的賭具:骰子、牌九、輪盤、天九牌……每一件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在幽藍的冰光中仿佛隨時會活過來。
“到了。”夜郎七停下腳步。
眼前豁然開朗。
那是一個巨大的冰穹,直徑至少百丈,高不見頂。冰穹之下,層層疊疊的冰窟如蜂巢般排列,每一個窟口都垂著厚重的獸皮門簾,簾縫間透出暖黃燈光和人聲。冰窟之間以懸空的冰梯和棧道相連,無數(shù)人影在其中穿梭——有的衣著華貴,貂裘錦袍;有的衣衫襤褸,卻眼神銳利如鷹。空氣里彌漫著奇異的氣味:雪茄的煙味、烈酒的醇香、女人身上的脂粉氣,還有……血的味道。
“這就是‘天局’的北境心臟。”菊英娥輕聲說,她的聲音在冰穹中激起輕微回響,“三十年前我來過一次,那時它還只是個地下賭場。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是一座城了。”
“歡迎來到千窟城。”一個甜膩的聲音從側(cè)面?zhèn)鱽怼?
眾人轉(zhuǎn)頭,看見一個穿著火紅狐裘的女人斜倚在冰柱旁。她約莫三十歲,妝容精致得像瓷娃娃,紅唇彎成恰到好處的弧度,但那雙眼睛里沒有溫度,只有冰層下的暗流。
“‘火狐’蘇曼。”夜郎七微微頷首,“‘天局’北境三掌柜之一,主管‘賭窟’七十二洞。”
“夜郎先生還記得我,真是榮幸。”蘇曼款步走來,狐裘下擺開衩極高,露出修長雙腿,每一步都踩在冰面上最薄的位置——那是在展示她對這里的熟悉,也是一種無聲的威懾。
她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后停在花癡開臉上:“這位就是最近讓‘天局’很頭疼的‘癡面書生’?比畫像上年輕嘛。”
花癡開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這個女人的氣息很怪——表面熱情如火,內(nèi)里卻冷得像這萬年寒冰。更關(guān)鍵的是,她的呼吸節(jié)奏、手指微顫的頻率、甚至眨眼的速度,都遵循著某種特定的韻律。
那是“千手觀音”心法修煉到第三層才會有的特征。
“蘇掌柜是來迎接,還是來攔路?”花癡開終于開口,聲音平靜。
“當(dāng)然是迎接。”蘇曼笑得更加燦爛,“上面有令:花公子遠道而來,是貴客。‘賭窟’七十二洞,公子可任選三洞挑戰(zhàn)。若三戰(zhàn)全勝,便可拿到‘金窟’的通行令。”
“若輸了呢?”小七冷冷問。
“輸了?”蘇曼歪了歪頭,像在思考一個有趣的問題,“輸了的話……就永遠留在這里,當(dāng)冰窟里的裝飾品。你們看——”
她抬手一指。
眾人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冰穹高處,那些光線照不到的陰影里,隱約可見許多人形的輪廓——不是雕塑,而是真正的人,被冰封在透明的冰層中,保持著生前最后一刻的姿態(tài):有的驚恐,有的憤怒,有的還在出牌的手勢。
“那是過去十年,挑戰(zhàn)失敗的人。”蘇曼的聲音依然甜美,“他們成了千窟城的一部分,提醒后來者:在這里,賭注不只是錢。”
空氣驟然凝固。
阿蠻握緊了背后的行囊?guī)ё樱∑叩挠沂置蜓g短刃。夜郎七和菊英娥則一動不動,只是盯著蘇曼。
只有花癡開點了點頭:“很公平。帶路吧。”
蘇曼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恢復(fù)笑容:“公子爽快。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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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洞,名為“聽雪”。
這是個很小的冰窟,僅容十余人站立。窟中央擺著一張冰桌,桌對面坐著一個盲眼老人,正用干枯的手指撫摸桌上的三只陶碗。
“聾婆。”蘇曼介紹,“她聽不見,但能聽見雪落的聲音。規(guī)則很簡單:三只碗,一顆骰子,她會搖碗,你猜骰子在哪個碗里。十局,猜對六局就算贏。”
“賭注?”花癡開問。
“第一局的賭注是……”蘇曼微笑,“你的一只耳朵。”
小七暴怒欲起,被花癡開抬手?jǐn)r住。
“可以。”花癡開在盲眼老人對面坐下,“但若我贏了,我要她那雙能‘聽雪’的耳朵。”
盲眼老人忽然抬起頭,空洞的眼眶“望”向花癡開的方向,干裂的嘴唇扯出一個詭異的笑。
賭局開始。
聾婆的手很慢,慢到能看清每一根手指的移動軌跡。她拿起第一只碗,扣住骰子,然后開始在三只碗之間移動。她的動作沒有花哨,甚至有些笨拙,但花癡開立刻發(fā)現(xiàn)了問題——
她沒有聲音。
不是動作輕,而是真的沒有聲音。碗底摩擦冰桌本該有的刮擦聲、骰子在碗中滾動該有的碰撞聲,全都沒有。這個冰窟被處理過,吸掉了所有的聲音。
聾婆“聽”的不是聲音,是震動。通過冰桌傳導(dǎo)的、骰子在碗中滾動時產(chǎn)生的細微震動。
花癡開閉上眼睛。
“千手觀音”心法運轉(zhuǎn),他的感知像水銀般鋪開,滲透進冰桌、冰碗、甚至那顆骰子。他“看”到了骰子的每一個棱角,“聽”到了骰子在碗中滾動的軌跡——不是用耳朵,是用心。
第一局,聾婆停手。
花癡開睜開眼,指向左邊的碗。
開碗,骰子赫然在內(nèi)。
聾婆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第二局、第三局……花癡開連猜連中。到第六局時,聾婆的手開始顫抖,額頭滲出冷汗。
第八局,花癡開忽然說:“停。”
聾婆僵住。
“這一局,骰子不在任何碗里。”花癡開平靜地說,“你把它藏在了袖子里。”
冰窟死寂。
聾婆枯瘦的手從桌下抽出,攤開掌心——那顆骰子靜靜躺在那里。
“你……”聾婆的聲音嘶啞如破風(fēng)箱,“你怎么……”
“雪落無聲,但骰子有心。”花癡開站起身,“我贏了。”
蘇曼的臉色第一次變了。她盯著花癡開,良久,揮了揮手。兩個黑衣人上前,架起癱軟的聾婆。
“按照約定。”蘇曼說,聲音里沒了甜膩,只剩下冰,“她的耳朵歸你了。需要現(xiàn)在取嗎?”
花癡開搖頭:“先存著。去第二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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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洞,“焚心”。
這個冰窟比之前大了許多,中央竟燃著一盆炭火。火盆邊坐著一個赤膊壯漢,渾身刺滿猙獰的圖騰,胸前一道猙獰的傷疤從鎖骨延伸到腹部。
“‘火煞’拓跋。”蘇曼的聲音恢復(fù)了平靜,“他曾在滾油鍋里撈銅錢,在烙鐵上睡過整夜。規(guī)則:你們二人將手放在火盆上方,誰先縮手,誰輸。賭注是……一只手掌。”
拓跋抬起眼,目光像燒紅的刀子割過花癡開的臉:“小子,現(xiàn)在認(rèn)輸,只斷你三根手指。”
花癡開沒說話,只是走到火盆對面坐下,伸出右手,懸在炭火上方一掌之距。
熱浪撲面而來,皮膚瞬間感到灼痛。
“開始。”蘇曼說。
拓跋咧嘴一笑,也伸出手。兩只手懸在炭火之上,像在進行某種殘酷的儀式。
時間一點點過去。
炭火噼啪作響,火星偶爾濺起,落在皮膚上燙出一個個紅點。花癡開的額頭滲出汗水,但他的手穩(wěn)如磐石。更驚人的是,他的手竟在緩緩下降——從一掌距離,降到半掌,最后幾乎要貼上通紅的炭塊。
“你瘋了!”小七低吼。
拓跋眼中也閃過驚疑。他能忍受高溫,是因為修煉了“火煞功”,皮膚早已煉得如老牛皮。可這小子……
花癡開閉著眼,運轉(zhuǎn)“不動明王心經(jīng)”。這門夜郎七傳授的至高心法,講究的是“外境萬千,我自不動”。熱浪、疼痛、甚至對燒傷的恐懼,都化作心湖上的漣漪,而他的心神如湖底磐石,不為所動。
他的手還在下降。
指尖已經(jīng)觸到了炭塊邊緣。
“夠了!”拓跋忽然抽回手,臉色鐵青,“我認(rèn)輸!”
花癡開緩緩收手。眾人看到,他的指尖已經(jīng)焦黑,但奇怪的是沒有起泡,只是像被煙熏過一般。
“你……”拓跋盯著他的手指,“你用了什么邪法?”
“不是邪法,是心法。”花癡開站起身,“手掌我先存著。第三洞。”
蘇曼看著花癡開焦黑的指尖,又看了看拓跋胸前那道據(jù)說是在滾油中留下的傷疤,忽然意識到一件事:這個年輕人,可能比“天局”情報中描述的,更加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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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洞,“忘川”。
這是最大的一個冰窟,里面竟有一條地下暗河穿流而過。河水漆黑如墨,散發(fā)著刺骨的寒意。河上架著一座冰橋,橋?qū)γ孀粋€白衣女子,正在撫琴。
琴聲凄婉,如泣如訴。
“琴娘。”蘇曼的聲音里帶著罕見的敬畏,“她守‘忘川’三十年,從未有人贏過。規(guī)則很簡單:聽她彈完一曲,還能走過這座橋,就算贏。”
“賭注是什么?”阿蠻忍不住問。
蘇曼看了他一眼:“賭注是……過橋前的所有記憶。”
花癡開走上冰橋。
琴聲忽然變了。從凄婉轉(zhuǎn)為迷離,像煙霧般繚繞而來。花癡開感到眼前景象開始模糊——不是視覺上的模糊,而是記憶的松動。
他看見夜郎府的后院,自己還是個孩童,正在練習(xí)摸牌。夜郎七站在身后,手掌重重拍在他背上:“專心!”
他看見第一次去賭場,那個絡(luò)腮胡莊家猙獰的笑:“小子,輸光了就滾!”
他看見小七渾身是血,卻還咧嘴笑:“開哥,我沒事……”
他看見母親菊英娥的臉,在燭光下溫柔又哀傷:“開兒,記住,賭桌上最可怕的不是對手,是過去的自己……”
記憶如潮水涌來,又像潮水退去。琴聲在引導(dǎo)他沉溺,沉溺在那些歡樂、痛苦、遺憾、憤怒的瞬間,讓他忘了自己是誰,忘了為何而來。
花癡開停在橋中央。
他的眼神開始渙散。
“開哥!”小七在橋頭大喊,但聲音像是從極遠處傳來。
夜郎七握緊了拳。菊英娥咬住了嘴唇。
琴娘抬起頭,露出一張蒼白絕美的臉。她的手指在琴弦上加快,琴聲如狂風(fēng)暴雨,要將橋上那人最后的意識撕碎。
就在這時,花癡開笑了。
那是一個很輕的笑,卻讓琴娘的指尖猛地一顫。
“你的琴很好聽。”花癡開開口,聲音清晰,“但你知道我母親教我的第一課是什么嗎?”
琴娘沒有說話,只是繼續(xù)彈奏。
“她教我:真正的賭徒,不是忘記過去的人,是背負著過去、卻能每一步都走向未來的人。”
花癡開抬起腳,向前邁了一步。
琴聲驟亂。
“我的記憶很重。”他又邁一步,“父親的死,很重。”
再一步:“母親的眼淚,很重。”
一步,一步,冰靴踩在橋面上,發(fā)出沉重的回響。
“夜郎七的嚴(yán)苛,很重。小七的血,很重。阿蠻的信任,很重。這一路走來的每一次輸贏,都很重。”
他走到橋的盡頭,站在琴娘面前。
琴弦崩斷。
“但我不會忘。”花癡開低頭看著琴娘驚恐的眼睛,“因為它們,就是我過橋的理由。”
琴娘癱坐在琴前,一口鮮血噴在琴弦上,染紅了白衣。
冰橋?qū)γ妫K曼長嘆一聲,從懷中取出一枚金色的令牌,拋給花癡開。
“三戰(zhàn)全勝。”她的聲音復(fù)雜,“這是‘金窟’通行令。但我必須提醒你:下面的路,比這三洞加起來,還要兇險百倍。”
花癡開接過令牌。入手冰涼,正面刻著“金”字,背面是一條盤旋的龍。
“謝謝提醒。”他轉(zhuǎn)身,看向身后的同伴,“我們走。”
一行人穿過冰橋,走向冰穹深處那道沉重的金門。
門后,是千窟城的第二層——金窟。
而那里等待他們的,將是“天局”真正的精銳,以及更加殘酷的賭局。
花癡開握緊令牌,焦黑的指尖傳來刺痛。
這痛楚提醒他:游戲,才剛剛開始。
【第39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