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
聽到那理由,姬明昭禁不住閉目啟唇輕嗤一口,崔謹時聞此亦不由隨之慘笑:“荒唐……是荒唐,太子殿下是何許人也,他自幼聰慧,智勇無雙,又怎會能連個細作都分辨不出來呢?”
“可是殿下啊——您說,就算你我都知道朝廷那話說得荒唐,那又能怎么樣?”
“太子殿下已經(jīng)薨了——人死又不能復生!”
“且他的桌案是堆滿了與那五派弟子間往來的書信,而彼時大鄢在北境與戎韃幾次交戰(zhàn),又確乎是在接連失利。”
“縱然……身在軍中的都知道,那幾次交戰(zhàn)失利分明是因著戎韃派了探子燒了我軍的糧倉,新糧運送不及,戰(zhàn)士們?nèi)币律偈常@才教那蠻族鉆了空子——可此事,朝中的文臣們不知道……天下的百姓不知道!!”
男人講述著,喉嚨里不受控地夾雜上了三分悲憤:“所以,就算臣等知道那話荒唐,這又能怎么樣呢?儲君沒了可以再立,但先帝需要個同戎韃正式開戰(zhàn)的理由,朝臣們需要個能掩蓋自己或因貪墨、或因憊懶而殆誤戰(zhàn)機的幌子,天下人更是需要個能宣泄情緒的出口!”
“除了我們——除了我們這些個深知太子殿下性情品行,曾受了他無數(shù)恩惠的殿下的舊部,沒人在意他究竟是如何死的!根本就沒人在意!!”
“……殿下死的那年,才是剛到不惑的年紀。”崔謹時頹然向后栽仰著癱進了椅子,聲線內(nèi)已帶多上了些許哽咽。
他栽在那里緩了許久,半晌方恢復了重新開口的力氣:“臣等……由是懷疑起了老國師與先帝,并一面關(guān)注起了這二人的動向,一面嘗試著想要聯(lián)絡那些被人關(guān)押進死牢的五派弟子——臣等想把他們從死牢里救出來,更想查清太子殿下薨逝的真相,洗清他身上的污名、還他一個清白。”
“但那是我們的力量比之整個朝廷,終竟太小太小——當臣等終于打通其間的各個關(guān)竅,能摸進那些死牢的時候,他們都已被斬首示眾了。”
“——死的干干凈凈,一個不落。”
男人面上映著的悲色愈甚,瞳中亦泛上了大片的凄苦。
姬明昭聽罷只遲疑著蹙緊了眉頭:“崔大人,你確定那些弟子們當時果真是都死了嗎?”
“抑或說……你確定他們當真是都死在法場上的嗎?”
——聯(lián)想到她那時在那冊子上看到的、一連串的“永靖三十四年”。
她懷疑當初死在法場上的,壓根兒就不是這群出身五大派的江湖弟子。
幼童思索著壓了壓眉骨,掩在長睫下的瞳底隱有微光明滅。
崔謹時聞言悵然嘆息著緩緩吐出一口:“殿下,這就是微臣接下來要與您說的一大關(guān)鍵之處了。”
“起初臣在得知他們都已喪命時,腦袋已然麻了,根本就沒想過這其中是否有詐,但那時的微臣還是個二十多歲、成日無懼無畏的毛頭小子,臣總覺著,人死了,不給他們湊齊了尸首好生安葬下去,總歸不像那么回事。”
“于是臣拖拽上幾個同樣不怕死人的朋友,趁著月黑風高、路上沒人,拐去亂墳崗摸索著尋了弟子們尸首——結(jié)果,這不尋還不要緊,一尋才驟然發(fā)現(xiàn),先前死在那法場上的,根本就不是那五大派的弟子!”
“——他們只是一群普通、不知從何時起就被關(guān)進大牢里的普通死囚!!”
姬明昭的眼神驟然一厲:“怎么說?”
“他們身上太干凈了。”崔謹時連連搖頭,“您知道的,殿下,習武之人,常年與刀槍棍棒打交道,磕碰是常事,身上難免會有些大小疤痕,和各式繭子——且他們的筋肉也會比常人更為結(jié)實。”
“可那些尋常死囚們就不一定了——不是每個被押入死牢里的,都能有那樣結(jié)實的筋骨和一身的傷疤老繭——臣等在亂墳崗里找到的那些尸首們身上,就干凈得找不見多少習武痕跡,我們亦由此斷定,這群人并非臣等要找的五派弟子。”
“再聯(lián)系著先前先帝的態(tài)度……臣等推測許是老國師等人出于某種理由,仗著世人也認不出那么多武林中人,趕著什么時間,悄悄將人都轉(zhuǎn)移走了。”
“只可惜,我們拿不出切實的證據(jù),又不知他們到底將人帶去了哪里——”崔謹時合了合眼,他面上浮現(xiàn)出某種掙扎的痛苦,“微臣只知道,京畿的通玄觀在永靖三十五年的某一天突然便被人徹底廢棄。”
“——臣那時還曾與人偷偷潛入過觀中,但那里荒廢異常,除了幾座金漆都斑駁了的神像和破舊的蒲團,別的什么都沒有。”
“再后來……先帝于永靖三十六年龍馭賓天,不出三月老國師亦跟著他一同離世,只是微臣并不信他是真的死了——多年來亦不肯放棄追查當年的真相。”
“好了,殿下,沒了。”男人顫抖著將面容埋進雙手之間,喉管深處涌上一記含糊的嗚咽。
他腰桿彎曲、頭顱低垂,良久方能勉強平息自己胸中不住翻滾的無數(shù)情緒——待他再次抬起臉時,他眼底早已染上了一縷薄紅。
“微臣知道的,都已分毫不落地講給您了。”崔謹時神情稍顯復雜地整理過自己的儀容,一面舉目朝著姬明昭所在的方向望去。
他的目光在接觸到幼童的剎那有著瞬間的凝滯,男人看著面前孩子蒼白而發(fā)青的一張臉,近乎本能地當場撐起了身:“殿下,您沒事罷?”
“您的臉色怎的忽然這么難看?”
崔謹時猶疑著小心發(fā)問,墻角里的崔令韞循聲亦不禁向著姬明昭投以滿懷擔憂的目光。
那端居椅中、面色青白的幼童聞此緩而慢微一晃頭:“本宮沒事。”
“崔大人,本宮剛才只是突然想起來……本宮當日在與那瘋道人搏命之前,曾在他剛進得那觀中大殿時,聽他叨念起過一句話。”
姬明昭說著倏然抬了腦袋,一雙黑瞳濃得如溺深淵:
“他當時說的是,‘來,看看今天該請哪位善信,助貧道成就長生大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