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話畢便匆匆起了身,轉頭帶著自己的貼身侍女逃也似的離開了大殿。
姬明昭看著她那匆忙慌亂、甚至連衣擺都顧不上再細心整理過一番的背影,無端便品出了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她的母親仿佛在竭力躲避著她,可她想躲避的,又仿佛從不止是她這個人本身。
她這到底……在逃什么呢?
行過禮的少女不自覺蹙緊了眉頭,她曾以為她這個一心將她置于死地的母后是恨著她的,可今日一看卻又好像并非如此。
——她似乎并不恨她,但又確乎是在回避。
她在回避著與她見面,回避著與她產生更多的接觸,并回避著對她表露出自己更多的情緒。
或者說……她可以理解為,她母后是在懼怕自己會對她生出更深的感情。
……一個母親,為什么會害怕對自己的孩子生出更深的感情呢?
國師嘴里的那個所謂的“天命”,對她而言真就能有那么重要?
姬明昭想著極淺地牽了下唇角,她忽然覺著這一切當真是萬分可笑。
——這世上好似找不出比這更荒唐的事了。
她緩慢地眨了下眼,繼而回身看向那自帝后走后,便愈發顯得局促不安的清秀少年。
彼時姬明琮腰間懸著的香囊已然快被他摳出了洞來,原本瞧著氣血十足的面容也被他緊繃成了半片霜白。
他見她轉過身,忙不迭松手讓那快爛了的小東西歸于原位,香囊下懸著流蘇尾巴在空中摹畫出散亂的弧度,他下意識僵硬著站直了身子,少女看到他的眼睫震顫著,不住遮掩了瞳孔:“怎、怎么了?小妹。”
“沒事,我就是有點好奇。”姬明昭應聲嬉笑著一拍兩手,她的模樣看起來爛漫又天真,細瞅那笑意卻又不曾達至眼底,“哥哥接下來會帶明昭去哪里玩呢?”
*
“這些年宮中也添了不少孩子,父皇便命人在御花園里多修上了幾架秋千和賞風景用的露臺……”
御花園內,姬明琮事無巨細地給自家小妹介紹著宮內的各式變化。
他說話時的聲音不大,語速放得也比尋常人要稍緩一些,姬明昭一耳朵進、一耳朵出地胡亂聽了片刻,不多時便被那荷花池邊新架起的漢白玉欄桿給吸引去了全部的目光。
“咦?這池邊幾時修建的欄桿?”少女故作驚喜地小跑著上前,抬手搭上了那高得快沒過她胸口的石欄。
她扶著那欄桿,踮起腳尖向下望去——碧瑩瑩的池面上生著大蓬還未長開的綠葉,水中不時便能瞧見幾條甩著尾的翻浪紅鯉。
“我記得,在我離開京城那年,這里還是光禿禿的一片呢!”
“沒想到現在居然都修得這么好了。”姬明昭笑著回了臉,她瞳中閃爍著的星光令少年人不自覺微紅了一對眼圈。
姬明琮看著她歡笑的樣子,喉嚨無由來的被憋堵得發了悶,他張了張嘴,許久方擠出道低低的響:“……這就是在你離宮后不久修起來的,父皇說……怕再有那玩鬧起來不知輕重的把人推進水里。”
“……對不起啊,小妹。”
少年毫無征兆地輕聲道了個歉,姬明昭聞此,原本還自然懸在面上的虛假笑意忽然就有些掛不下去了。
于是她轉過頭來,先前還端在臉上的天真爛漫陡然一收:“哥哥……為什么突然要說這種話?”
“因為我當年沒有保護好你。”姬明琮垂了腦袋,少女看到有水珠無聲掙脫了他的眼眶,落在他身上,浸出一圈小小的、深色的痕。
“是我沒有保護好你……不但害你被大哥三弟他們推下了水,還害得你因此落下病根,而被母后狠心送出了京城……對不起啊昭昭,我并不勇敢,是個沒用的兄長。”
他說著,衣服上的水痕也隨之越洇越大、越洇越深。
姬明昭盯著他那快被自己哭成深色的衣襟看了半晌,良久禁不住悵然萬般地嘆出了一口濁氣。
她舉目望了眼頭頂暖融融的日色,遂壓著眼睫挪動了步子。
“可是二哥,我當年離開京城的時候——”她走到少年身邊慢悠悠抄了兩手,開口時的聲線輕飄飄的,落在他心上,卻恍若是一記重錘——
“根本就沒有生病。”
“你說什么?”冷不防聽到這真相的少年倏然抬頭,尚含著淚光的眼睛里寫滿了不可置信。
“我說,”少女見此一動不動盯緊了姬明琮的面容,她一字一頓,唯恐那人聽得不夠分明,“當年我離開京城的時候,壓根就沒生過什么病。”
“你、你沒有生病?!”徹底聽清了那話的少年顫抖著哆嗦了瞳孔,他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由是眸中遏制不住地生出了大片的慌張與恐懼,“那你、那你當年?!”
“不、不對,可是這不對啊……當初母后和嬤嬤們她們明明說……”
“我不知道當初究竟都有人與你說過些什么,二哥。”姬明昭面不改色地打斷了他的語無倫次,眸色微涼,“但我七歲離開皇城的那會,的確是沒有生病。”
“——從來都沒有。”
“所以,你倒不必因為這個而感到抱歉。”少女說了個慢條斯理,一面安撫似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說話間有鳥雀撲棱著穿過皇城,她近乎本能地扭過腦袋,便見不遠處的追月不著痕跡地與她使了個小小的眼色,她眉梢輕挑,當即松手后退一步,對著那已陷入了沉思中的少年微一行禮:“好了,哥哥,明昭這會也玩得乏了,咱們今日就先到這里罷。”
“我府上還有些雜事需要處理,便不久留了——其余沒逛完的,等我改日得空進宮,再請二哥相陪。”
“——明昭告退。”姬明昭垂眼,言訖頭也不回地大步出了御花園,獨留姬明琮呆愣愣地杵在原地。
出宮時的路子比他們來時走得要短上了不少,等到她棄了軟轎登上了門外厭翟,她終于抬眼看向了自家暗衛:“怎么了?”
“殿下,方才棲寒等人來信。”在一旁等候了多時的追月見狀略略放輕了嗓音。
“說他們在城中的朱雀街上,發現了戎韃細作的蹤跡。”